第A12版:三江月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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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6月1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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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事

    □小满

    滨海小镇,夜间轮船进港时,发出悠长的汽笛声,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夜空中尽是海水飘渺的味道。电厂刚落成,塔楼上闪闪的灯光像簇拥成堆的星星,远远望去,给童年的梦装点了一树摇曳的斑斓。我在梦中枕臂而睡,那时的梦,连尾声都是香甜的。

    我的父母是镇办厂的工人,工人的子女与别人的最大不同,在我以为就是中饭可以不用在学校里吃。那年我读小学,爸爸每天让我一放午学就去厂里。出了校门,经由一条铺满石子的小路拐进老街弄堂,出来,走上一条石拱桥,过了岸就是厂址所在。

    那时路边尽是广玉兰,叶瓣如扇,夏季的晌午,知了在树上鼓足了劲鸣叫,水稻田里一声声不间断的蛙鸣。十年后,这些都没了踪迹,只当是曾经夏梦的一晌贪欢。厂门临河开,食堂就在临河的一排吊脚楼里,四大通间,前面是打饭窗口,后面一溜全是长凳桌椅。临近十一点,厂门口挤挤挨挨一堆人,铃一响全都冲向食堂。如我一样来食堂吃饭的孩子早占据了居中位置,父母们只需打饭买菜,便可坐下来吃。上百人齐动筷勺,吊扇“刷刷”作响,河面上的微风裹挟水草的湿味吹进窗口,我至今忘不掉那一霎的感觉。不知何处,蛤蟆叫岔了气。

    那年月,我家已有聚餐之习,放到现在,叫它Party不为过。要好的朋友如刘伯伯便是常客,下了班,自带酒水,有时连菜也顺手买来了。我家的客厅白漆刷墙,瓷砖铺地,一张十人圆桌放下毫不逼仄。客人除同事外,还有爸妈以前的同学或亲戚。亲戚中,常光顾的是我小舅。当时三十出头,中等身材,板刷头,大眼睛,手劲特别大。他开了家早餐店,生意不错,每天迎送四方宾客,交际自然灵活。他是席间笑话荤话酒话的提供者。宾客坐定,举杯开席,客人喝酒稍有懈怠,他便捋起袖子去敬,喝到酒气熏天,话无顾忌,方作罢。有个我叫她王阿姨的女人也是常客,二十三四岁,最是安静,长长的睫毛,目眶冉冉动。刘伯伯喝过酒,汗流得更欢,把白毛巾使劲往脖子上擦。

    那时,我人小,怕一个人睡,家里来了那些人,喝完酒吃完饭,拉开桌子,打牌搓麻将,欢声笑语传到我耳边我才安心。我上了床,把门留着一道缝,过一会,妈妈就会上来跟我说晚安。她的脚步声在楼梯口响起,门被轻轻推开,来到我床边,坐在床沿摸我的脸,手心温吞吞的,“还没睡吗?”她说。“还没。”我说,她笑笑。远处进港的轮船又传来悠长绵延的汽笛声,那是我睡觉的前奏,妈妈站在我床前,那一刻,我觉得天底下没什么东西可怕的。

    家里没客人的时候,吃完饭,爸爸会带我出门散步。

    那时候的滨海小镇,工业虽起步,镇上毕竟还留得住一脉乡村的气韵。散步不走马路不走大道,专走我家门前的机耕小路,路旁有一片芋艿地。从此出发,不打弯,能一直从镇东通到镇西,晚饭后的黄昏,空气清爽,云卷云舒,夕阳挂在山头,是晚妆淡抹的仕女气象。爸爸牵着我的手,斜阳中,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那是永恒的定格。不管今夕何夕,我总记得手心那一团温热。接近镇西,乡村渐而隐匿,现代小镇初现雏形。我们跨上一座石拱桥,桥下水波荡漾,水草青青,游鱼可数。有时,我们会遇见王阿姨,她穿着当时还未普及的连衫裙,头发披肩,冉冉的目光愈发楚楚动人。我们一起站在桥上,爸爸和她说些漫无边际的话,河水悠悠流淌,对岸镇中心广场传来四大天王、小虎队的流行歌曲,朦胧而悠远。

    当时镇办厂办得红红火火,工人待遇高,人们都说,在那里上班的人都是手捧“金饭碗”的。在我印象中,我儿时的玩具比别的同伴都多,变形金刚、七龙珠漫画、录音机、卡带……应有尽头。但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厂子却突然传出要转制的消息。

    镇办企业的转制在那年头是大势所趋,私人企业的兴起,对其产生强大的冲击,多数经营不善纷纷倒闭,我父母所在的厂也不例外。我爸下岗了。

    他用一句话进行自嘲:“我被赶出了家门。”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镇办厂对他来说其实就像一个大家庭,他在厂里那么多年,工作轻松薪酬优裕没有负担,与外界社会是隔阂的,一旦离开,缺少那种左右逢源的生存能力,只能随波逐流。过分明显的颓废倒是没有的,消沉感觉得出来,他在家待了一个月,才出去找工作。高深的技术不懂,只好做些别的没技术含量的活。他先后做过搬水工,开过三轮摩托(凌晨三点帮屠宰场运送猪肉),电工(自学的),还当过门卫……每份工作都干不长,顶多半年,换来换去,成了一名尴尬的角色。

    但生活的底色其实并不那么暗淡,爸爸原来闲时爱画几笔,那时偶尔还会拿铅笔在纸上素描几笔,画稿从不保留,随手揉成团,丢进垃圾桶。晚上喝过小酒照旧会带我出门散步。

    我有一个梦,这一世我所认识的所有人,下一世我们应该还能在一起。他们还在我家的客厅里,喝酒吃饭玩笑,我在楼上自己的房间,听着他们的声音等待妈妈上楼,然后安然入睡。那个梦很长很长,伴着夜间进港的轮船悠长的汽笛声,塔楼闪烁眨眼的灯光,我的世界万般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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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