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父亲当了整整二十六年的水手长,从木船到铁船,从货船到油轮,从几百吨到几千吨的船只,从风华正茂的三十岁至暮年渐临的五十六岁。而今,父亲告别海员生涯已足足十一年了,这些年里,他时不时地就要耍几下撇缆头的标准动作——在早锻炼时、在客厅里,甚至走在小区时也会突然地来一下。撇缆头是水手长父亲当年的拿手活,他经常在我们面前提及,说那可是一项考验眼力、手力及身体协调性的技术活呢。 很多年前,我亲眼见过父亲撇缆头。船靠泊码头,将缆绳抛向岸上的桩墩,再借着缆绳的拉力助船靠岸,这个就是撇缆头,也叫抛“水团绳”。那时候可没有撇缆枪,全凭人工操作。父亲说,抛缆前要先看好方向,掌握角度,把身体重心放在右腿上。当年的我愣愣地看着父亲右手提起撇缆头,自然地来回摆动,然后顺势带动缆头做45度旋转,旋转两到三圈后,再利用转腰、挺胸、抡臂等连贯动作,同时身体重心左移,将撇缆头瞬时抛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伴着周围的叫好声,父亲抛出的缆绳已不偏不倚正中目标。常有其他海员向父亲请教撇缆技巧,父亲说就是手熟,勤快点,多练练,总会越来越好的。 水手长的工作是琐碎的——开工前工具和用料的准备,布置妥任务并落实安全措施;舷外、高空等复杂危险作业的现场督促和指导;系缆、装卸等设备的养护维修;指导水手进行油漆、帆缆、高空、舷外、操舵及其他船艺工作等等。父亲有个专门用来记录工作的本子,他说其实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但在本子上记记划划就更心安,偶尔拿出来翻看下,说不定还能瞧出哪里可以再精进。父亲的尽职尽责是有口皆碑的,他工作过的所有船只,从船长到普通海员无不对他赞誉有加。像桅杆维护这样的危险作业,父亲从来都是亲自上的,他一怕别人不够细致,做得不到位;二怕别人经验少,容易出事故。十几米高的桅杆,父亲“嗖嗖嗖”一下爬到了顶,驾轻就熟地打油漆、修补,一鼓作气完成。在桅杆上作业的父亲专心致志毫不露怯,是海员圈出了名的胆大心细。要知道,那是在无有效保护措施下的高空作业,若有一个不小心,后果不堪设想。我问父亲,那时候就没有一丁点的害怕吗?父亲还是那句话,多练练就好了,工作总得有人去做。 每年夏天的修船期,身为水手长的父亲还天天顶着毒太阳,参与甲板上的各种维护、修理,或者查看是否有工作遗漏。其实修船期间大部分的修理事宜都是由专业人员完成的,船员们干完了若干分内事后,完全可以清闲一段时间,但父亲闲不住,每天不往船上跑一趟就浑身不自在。每次他回家吃饭,要么浑身湿答答,要么石灰、桐油或海泥沾了一身,母亲边洗父亲换下的脏衣服边嘀咕:这水手长当得可比那些敲锈铁的修船工辛苦多了!又没加你一分钱的工资。父亲不吭声,点起一支烟在边上眯眯笑。 木船养护比较麻烦,要刮掉“老坑”,漏水或裂缝地方清理后再用石膏、桐油等打匀的油灰修补。还要用桐油把整个船身油一遍,大太阳下晒干,再油,再晒。这些工作都包给了修船厂,但父亲全程参与。他说自己是水手长,不但要监工,还能跟着学一点,以后在船上总能用得上。于是,父亲的肤色往往会在修船末期黑到顶峰,全船就他最黑,黑得会泛油光。 船员们都亲切地叫父亲“水头”, 意即水手们的头。父亲总是说,既然是个头,甭管大小,总要以身作则,尽量做到最好。所以,这样的水手长父亲当年可抢手得很呢,很多船只争相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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