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梦麟 于苏州,人们从不缺少雅致之想象与期待。但本书选文,着意于居家的平常事物,其中透露的故乡情怀,温情脉脉,安详温馨。如《旧丝绸》语:丝绸真正穿旧以后,光泽不再,外人看着如同烂草,可是柔软细腻,有一种冷暖自知的体恤在里面。 这些篇什其实写的多是旧事,大都是作者30年50年后的记忆,是小时候在江南生活最难忘的回忆,往往以“我记得”“我的老家在”开头,在结尾往往这样说:至今忆起那段美好时光,心中依然充满幸福。 行文都很朴素,这座江左古城的庭园坊巷里,童年的美妙踪迹,难以忘怀。穿过岁月,留下来的是朦胧的一个一个的光点、气味、声音,亲切的记忆,奇妙的观察,是儿童特有的温和的情绪、透明的敏感。 许多孩子才看得到的细节,我们都曾有过,可是忘却了,看到这本书时,也许会恍然想起: 《换糖老老》,捏糖人的爷爷送的那个小糖兔儿,“放了好多天,我才舍得掰下一只兔耳朵,放在嘴里慢慢地抿着”。 《吃肉和尚》,提着朱漆罩篮来送素斋的小师太,和好婆说话,声音细细的,像是从一炷香上袅袅而出的轻烟。在药师庵所在的小巷里见到了小师太,她正从乌黑的门洞里出来,像是夜空里涌出的一轮明月。 有两篇则使我忆起夏天漫长的午时。《五月石榴照眼明》,外婆从甏里取出一块硬邦邦的麦芽糖饼,一歇工夫就在碟子里炀成稠粘粘的一堆。炎热的午后,总会让我想起“睡城的故事”,连咪咪都伸长了四肢,肚皮贴着方砖睡得好沉。《夏日小城》,客堂阴凉,什么都在睡:花瓶在长几上睡,鸡毛帚在花瓶里睡,水井在天井里张着大嘴睡,吊桶趴在井栏上睡,连客堂正中画轴上那大眼长睫的梅花鹿这会儿看起来也睡意朦胧。 安静之气是这个选本的自觉关注,它与苏州和苏州杂志的气质相关,也来自童真心境的根源。《晃晃的太湖》点透了这一点:童年时的太湖,一汪清水,水波真是晃晃的亮。光福小镇,湖光山色,香雪海梅花。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童年留给我们的礼物,就是让我们在年老之前能够安静下来。 在这些往事里,那时住的多是上百年历史的古宅院子,院里有孩子和父母、祖辈,深夜窗下可以听到虫吟。 三间高大的屋子里,有许多根粗壮结实的圆木柱子,一到干燥的秋冬天季节时,屋子里就会散发出一阵阵异常的木头香味,的确令人感到难以忘怀。( 《旧居与护城河》) 蚌壳明瓦,木格花窗。夏日的阳光透过明瓦照射到客厅地面的方砖上,便散落成一个个淡淡的光点,朦胧的阳光似花非花、似画非画。(《有明瓦的老房子》) 整块大青石凿成的井台,井水清冽甘甜,庭院里种的什么树?午梦醒来,蝉唱洒下一片幽静;秋夜天井,石香炉下有蛐蛐叫;深巷“阿要买栀子花白兰花”的浅吟轻唱;毛毛雨里,青石板街大眼小眼,水汪汪的;空气中清涩的树味;依在沿河的窗棂吃菱角的回忆;童年坐航船过太湖,经过各种桥,船边过的什么鱼? 往往古园就是学校的后院或住家相邻。如《耦园三题》:圆月形门洞,门边种有苍松、紫竹和绿梅,还有几块太湖石,很是秀美。满园芳菲。菜园中央一棵蛀空了树干的大榆树,树洞里有猫头鹰,夜里,猫头鹰咕咕叫。花园里有花草,香草叶插在头上,头发就香了。 苏州有各种各样的花。苜蓿花扎成一个花球,挂在蚊帐里;茉莉花做手珠;用稻草或是竹子编成的袖珍枕头笼,大小刚好放进一朵白兰花。香樟树的枝叶,可以养在清水里。 江南的雨,好像不是下的,而是纺的、吐的。昏黄的街灯照着稠密的雨雾,河中有更密的涟漪,在茶香的氤氲里,听雨声变换,与友人闲谈。夜行的人张开了伞,顶着,撑着,天和地才没有合起来。 点点滴滴的往事,是最可珍惜时时可见的纯朴情意,是漫漫逝川留在记忆河床上的晶莹。 《最忆童谣》,“在蒲扇拍打声中我的睡意就上来了。母亲拍着我的肩引我上床,我就在半醒半睡中钻进蚊帐,一夜到天明”。 《快活的春假》,与父亲叶圣陶乘船回乡,“回到舱里,小方桌上已摆好了四碟办自城里几家老字号的名件,等着‘船菜’在舱后做得一碗传出一碗来”;“我跟父亲坐在石桥栏上看太湖的月亮,浩浩淼淼的太湖被照得上下通明。看了很久,直到身上觉得凉了才回到旅馆休息。那石拱桥叫做虎桥,说是吴王阖闾饲养老虎的地方”。 平常滋味总是情,儿时的美妙回忆又往往与食味有关。《江南之夏》,说着度夏的咸鲞鱼炖蛋、毛豆子炒萝卜干,姑祖母“一手托着一玻璃瓶酱西瓜皮,一手牵我,去城外看我的父亲”。《甪直萝卜》,支起一张小方桌,青花边的瓷碟中放着几片切得薄薄的萝卜干,落日的斜晖映在上面,泛着琥珀的颜色。 全书六卷,末一卷全说江南食味:诨名金刚腿的海盐南瓜;咸菜雪菜,腌制青菜之法;腌金花菜;虾子酱油;好婆的甜面酱;母亲的几样私房菜,透着她我行我素的任性和不守规矩;儿时的铜锅菱;蚕豆虽是寻常物,吃过的人却不会忘记。 这部选文里的作者,也有作家,但大多作者可能并非文字专业的,有时表达或许不那么圆熟精致,但纯朴真实更可珍贵。这些文字会唤醒人们心中暗藏的童年记忆与家园情怀,那里金色的温馨、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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