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绒 祖父前半生是卖柴烧炭的,活了半百,后来却成了一个箍桶匠。 祖父虽然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山里人,但他的血液里隐藏着对文字的喜好和痴迷。他没上过一天学,东问一个字,西问一个字,凭着好记性,他不会写字倒能看书。会看书的他,一有空就拿本闲书看看,也不一定是书,只要是字,他就喜欢看。他看着书,抽着自己种的烟叶,正得意时,祖母一把夺过书,塞进灶门,骂道:“干活去!你又不是读书人,闲书看看,有饭吃?!”看着好不容易捡到的字纸变成灰,祖父一声叹息,扛起锄头朝外走去。祖母是个很要强的女子,总想把日子过得让人称道,她身材矮小,但整天忙得像只陀螺,转个不停。她自己勤劳,也容不得祖父有一丝懈怠。 祖父总觉得自己烧一辈子炭,太窝囊,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口才顶呱呱、脑子滴溜溜的我父亲身上,祖父决定供出一个文化人。卖炭回来,祖父从扁担头解下一块布,叫祖母缝一只书包。年少的父亲背着新书包去上学。哪知第一天就跟人打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他就赖在家里,硬是不肯去,说宁肯跟着卖柴烧炭也不去学校。 祖父摇摇头,一声哀叹,扯了一张纸,卷着自己切的烟丝,呼呼吸将起来。正吸得入神,祖母一把夺走他的烟,用脚尖狠狠踩了下,训斥道:“香烟‘焊’在嘴巴上,日子不过了?”祖父忙不迭地起身,把刀鞘往腰上一系,柴刀一塞,草鞋一穿,扁担一扛,斗笠一戴,一声不吭扬长而去。 下雨天,祖父在家磨刀,横磨直磨,把刀磨得锋快。他去蘸点水,用拇指刮刮刀锋,但他并不把刀收起来,虚架子还是摆着。见四处无人,他贼兮兮拿出屁股底下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吸毒般看了起来。一开始,他看一会儿,抬头张望一番。低头、抬头,累得慌。看到后来,他入迷了,就算有人拿起他的那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挣脱不出来。 祖母嘶啦一下将他的报纸撕破,揉成一团,往院子水塘里一扔。祖父一个激灵,失魂落魄地看着湿成一坨的报纸,他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抬手想打人。矮小的祖母往前一挺,祖父却立马蔫了,他敢怒不敢言。祖母数落道:“看书好当饭吃?!好吃的话,我把你捡回来!”不识字的祖母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个报纸有啥好看的?在她的思维里,干活赚钱才是正道。 后来,家里倒还真的出了一个读书人,不是父亲,而是我的叔叔。叔叔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祖父有点宽慰,心想自己再也不用腆着脸问别人字了。哪知道,读了一年半,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家里揭不开锅,叔叔就辍学了。叔叔回家,捣鼓来捣鼓去,莫名其妙做了一个箍桶匠。叔叔每天箍完一双水桶,就不再干活,剩下的时间看书画画。整天想着赚钱买田买地、造屋做千工床的奶奶就念叨:“你不好好干,结婚不给你花眠床睡。”可是奶奶的话不灵,叔叔定额做完就休息。 每天一双桶,日子倒是蛮滋润的。祖母也不再盯着祖父干活。父亲娶了母亲后分家单过,叔叔也结婚生子,睡上了花眠床。可惜好景不长,会箍桶的叔叔得了心脏病,且越来越严重。叔叔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就强颜欢笑、假装镇定地跟爷爷说:“爹,我的病没救了,我自己知道。你得学一门手艺,这样你的零花钱香烟钱也有着落。”祖父含着眼泪,当了叔叔的学徒。没过多久,26岁的叔叔撒手人寰,祖父的手艺只学了一半。 叔叔走了,祖父的脊梁骨好像被人抽掉,他动不动就泪水涟涟,而且他老是想自己若能替儿子死,那该多好啊!但悲伤归悲伤,日子总还得过。伤心欲绝的祖父拿起锯子、斧子、刨子、凿子,做起了水桶、锅盖。祖父的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那些木板在叔叔手下,听话地聚在一起,一到祖父手上,就犟头犟脑、一盘散沙似的钻进刨花堆里。看见爷爷的窘相,祖母过来指点,原来箍桶是祖母家的祖传手艺。祖母不会箍,但知道怎么箍,从小看都看会了。 祖父在祖母的调教下,终于也会箍桶了。他没读过书,又是中年以后才学的,所以他就做简单的活,他一般就做水桶、脚桶和锅盖。 学会了箍桶,祖母也不再管祖父看书的事情了。祖父箍桶,祖母卖桶,他们配合得很好。可不知为什么,他却不爱看书了,因为每次看到书,祖父就会想起箍完桶总爱看会书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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