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那年暑天，玉米长到一人高，地深如海。娘除草的动作，一咕蛹一咕蛹，吃力而投入。我寸步不离紧跟着，捉虫，撕玉米须，偶尔挥动破葵扇给娘打风。娘夸我乖，我便得意地歪起头，认真说：“娘，等长大了，我要生5个像我一样乖的小妮儿，让她们围着你，给你打扇、擦汗、挠痒痒！”

    我娘，停了手里的锄头，听我说完，笑得一屁股跌坐在玉米地里。说：“好好好！记着哎，生5个！一个也不能少！”

    二十年后，我生了一个：女儿，顺利晋升为新手母亲。

    孩子出生，娘对我的抚育能力充满了深深的担忧：矫情脆弱、为一点点小事就寻求依靠然而一沾枕头就响起呼噜的人，自己被人卷巴卷巴偷走还不知道能不能醒来，能照顾好一个小生命？

    这真的让我娘怀疑。

    但显然，我娘低估了我的成长速度。生娃，像条分水岭，我好似被注入超强的能量，一下跃过去，又一下跃上了母性的高度。

    哪怕是半夜浓睡，身边小小人只微微一动，我便条件反射地伸过手去，轻拍着，嘴里梦呓般“噢——噢——噢”地安慰。自己再怎么累，累到了骨头疼，想躺下去不起来，一接过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小人儿，立时三刻满血复活；本来正牙龈炎发着高烧，小人一不舒服，疼痛立刻挥发殆尽，变成一个跑前跑后的保护神。

    来我生命里报到的这个小丫头，有点叼。月子里的小肉坨坨时，就精得很，冷了热了肚饥了尿床了，一点不忍耐。当妈的，总在大嚎之前，一咕噜侧起，一手掂俩袖珍脚丫儿，一手撤掉尿垫儿，扯来干爽小褥铺上。行云流水的动作，和长长的哈欠相辅相成。

    诸多育儿之道，像藏在身体里的本能，事到临头，无师自通。

    老家人说，一个孩子十亩地，意思是，两者工作量是对等的。从娘那里知道，我是在奶奶膝上和她的背上长到会走路的。我呢，也练会了一臂托娃，一手开火、封炉子、坐锅、下面条、炒菜、看书的超人能力。当然，颇多的活计，是需两只手配合完成的，所以数不清的失手。诸如一手磕蛋，蛋咕噜噜磕到了炉筒子里；锅底烧红了，油瓶盖死死启不开。有时身心撕裂，窘境让人泪水汪汪，而手臂上的娃，鼓着花朵一样的粉嫩嘴唇“哦、哦”地跟狼狈的妈说着体己话儿。

    妈的英雄般能干，就被天使一样的娃，激发出来了。

    娃七八个月，不肯坐童车。我做事时，她总跟只猴子似的挂在我身上。我看书，她小胖爪也过来抓抓；我吃东西，她扒过我的手，往自己口里送。晚上睡觉，她头枕我的胳臂，脚丫放我肚子上。我悄悄拿开她的脚丫，她立时哼唧着醒来。再大些，她会把脚丫放我手里，嘴里说：妈妈，拿。母女连心，我拿着她的嫩脚丫，她便睡得像小猪一样甜。

    作为女儿，我总回忆起在娘身边的温暖和有序：娘轻快踩着缝纫机踏板，“嗒嗒嗒嗒”的节奏里，一串针脚徐徐爬上布料；一旁煤球炉火舔着锅底，钢精锅吐着白汽；院子里，鸡鸭在吵吵闹闹吃食；檐下红月季黄月季，飘着馥郁的香味。

    我娘，养孩子不误做家务，她天才般把统筹方法用到了极致。一截儿时间内，跑马一样并行着多件家务，井井有序；那样的氛围，是安然的、祥和的、胸有成竹的。

    而我产假歇完，初初上班的鸡飞狗跳，真是有失风度啊。

    骑车飞一般去上班，路上的吸睛率，自己都惊异，下车一审视，腰带还挂在脖子上；风一样呼啸着冲出门，发现钥匙锁在了家里；洗面奶当牙膏使；尿不湿直接扔进了洗衣机……

    娘那时养仨孩子啊，她尚能做到井井有条。我尝试着调整自己。我拿来本子，用时间记录法和流程管理法，精准规划我的生活。我给自己定下目标：两年内，全部生活是“孩子”：在校，管好班上50个孩子；在家，陪伴好自己的孩子。一天要做的事，在时间轴上标出顺序，能合并的合并，不能合并的简化。候分数刻，一分不误。

    我终于找回了胸有成竹的感觉，繁而不忙，忙而不乱。我在班里，总是忘情地称呼学生“宝儿”；我在家里，则肆意享受着跟女儿一起成长的苦乐年华。

    你召唤我成为女儿，我追随你成为母亲。妈妈让我做了幸福的女儿，女儿让我成为能干的母亲。人生到此节点，才发现世界的大和暖，而母爱，肯定是一种催化剂，让一个女人的生涯，有果有花，格外生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