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彩 盛夏已至,光阴生煎,沸火滚腾,夏天到达巅峰状态。阳光简直似明火执仗般一路扑将下来,地面瞬间可以着火,空气似乎一擦即燃,这样的伏天,人没法出户,只能宅在家里。 相比现代人单调的上网度夏,古人的避暑方式则自然得多。他们可以在黄昏时分驾一叶轻舟,在莲花池里尽情嬉戏,荷香缕缕,水波粼粼;或在青山绿水间垂钓,安安静静地等鱼上钩,心无挂碍,自然凉快;抑或者,邀约三两棋友,在棋盘中互见乾坤,忘却焦躁的暑气。采莲、下棋、垂钓、抚琴,古人在环保低碳的格调中将夏日过得趣味盎然。 也有例外,那个史上最离经叛道、放荡不羁的李渔,他在《闲情偶寄》里说自己一生最快乐的三年,就是避乱在山中的时光,夏天,光脱脱地在山林里当野人,吃野果,穿行于荷香之中,醉卧在长松之旁,在泉水边洗砚台,渴了就煮水泡茶,那种自自然然与山川草木虫鱼天地为一体的“裸夏”之法,恐非一般人能及。 李白同学消暑率性,也是直接把自己脱光了: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只是,脱个精光在树林里,有蚊子叮怎么办呢?即便他们旷达潇洒,不为礼法所拘,但大男人好端端的“裸”着到底不雅。 其实你只要端着一颗安静的心,就能心静自然凉。 人家白居易就深得禅味,最先从精神层面 “降温”,白同学这样子消暑:每天把满筐满篓的大志向都放一边,在竹影荷风的小院子里虚心向禅,修身养性。有太阳时,清幽的竹影里,人竹俱绿;没太阳时,似有似无的清风里,人比风还潇然洒然。他的祛暑妙招:“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散热由心静,心静自然凉,以静制动,才能消夏生凉啊。 也可以随意读点什么,唐诗宋词、明清小品、当代散文,都可以捞起来,读上两三篇,文气山长水远,意蕴沉静。一个个的字,被文人调遣得像凉凉的旧梦和月光,纷扬飘来。陆游说:月侵竹簟清无暑。月光扑在脸上,有凉意呢。也可以独坐于小院,闭目小憩,听一段清风,心静;品一杯茶香,身凉。甚至什么也不想,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心情缓缓失重,下沉,下沉,像一支羽毛,摆脱风的纠缠,沉静稳妥地找到自己的归宿。 杨万里在某个夏夜本已就寝,怎耐暑热难以入梦,于是开门出去追凉。竹林深深,树荫密密,虫鸣唧唧,诗人置身其间,凉意顿生,就有了“时有微凉不是风”这一真切细微的体验。静了,才能听得见山风、流泉、蝉鸣,闻得到花香、空气中的草药气息,而所谓凉意,不过是夜深气清、静中生凉而已,并非夜风送爽。范成大有诗亦云:“风从何处来?殿阁微凉生。桂旗俨不动,藻井森上征。”虽设问风从何来,但既然桂旗不动,可见非真有风,殿阁之“微凉”不过因静而生,人们通常所说的“心静自凉”,其理相若。 文徵明的画偏于静,自号“吾亦世间求静者”,静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长,才能保持灵魂的本真。他88岁作《真赏斋图》,茅屋两间,屋内陈设清雅朴素,几案上书卷陈列,两老者坐对无语。正是静坐山无事,苍松绕云生,在无争、无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片刻万年的感觉都可以出来,深得山静日长之意。 他的另一副《绿荫长话图》,构图高远,近景两人在绿荫下静坐对语,其恬淡神情跃然欲出,远处一水泻出于两山之间,境界宁静而幽远,有一种云闲水远的意味,但在静境中又透露出无限的生机。上有一诗云:碧树鸣凤涧草香,绿荫满地话偏长。长安车马吹尘面,谁识空山五月凉。诗画相映,突出了静寂的氛围,旧时代的风景和心灵,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清寂和素洁,画里那些清寒、凉意,冲淡了炎热,夏日时光便因淡然安宁的心境、愈来愈有沉静的好脾气,呈现出一点悠远和慵倦。 黄公望说“诗要孤,画要静”,这里包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中国哲学也强调于极静中追求极动,从急速奔驰的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心灵从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无冲突中自由显现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扉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这种宁静中归于无。心不为物系,从容自在,漂流东西,才能放飞自我,得以安宁。 还是白居易,他去拜访恒寂禅师,天气酷热,却见禅师在闷热的屋中独坐。便问道:“禅师,这里那么热,为何不换个清凉的地方?”恒寂禅师说:“我觉得这里很凉快。”白居易颇多感悟,成诗一首:“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非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原来,心房如禅房,一切皆出于心,心静自然身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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