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20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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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9月1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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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记忆

    □王红元

    那个夏天我十五岁。我着一身长袖旧衣裤,戴一顶宽檐旧草帽,踏一双粉色的旧凉鞋,走去三里外的责任田插秧。

    那是下午两点钟光景。

    我一走出家门,就差点被潜伏已久的饥饿的热气扑倒,它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将我团团围住,不一会工夫,就把我从家里带来的一点点清凉搜刮得干干净净。

    四下里都是白亮亮的光,各种景物都像曝光过度的照片,真实却不真切。凉鞋啪啪打在滚烫的青石板上,一种灼热的能量正穿透薄薄的鞋底,欲将我的脚心熔化。

    这样一种对夏天的记忆一直留存心里,如今我坐在凉意十足的空调房间里,穿着足够抵御清凉的薄薄的衣衫,喝着一杯微烫的红茶,而我肌肤的每一个毛孔,还能感觉到窗外骄阳下的每一种蠢蠢欲动。

    小时候的夏天是怎样的夏天?

    我这样问我先生,一个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农家子弟。

    最怕割席草的夏天。

    小暑时节,清早四点钟下地去割草。天才蒙蒙亮,远远近近的人声散落在空旷田野的阡陌上,风微微地吹。

    操起大镰刀,弯腰奋力将一抱比肩高的席草齐根割断。一个人就是一个行进的队列,犹如勇猛的战士冲锋陷阵,攻城略地,杀出重围。最后,席草溃不成军,纷纷如土委地。直起身子,迎面一轮初升的红日。

    这场战斗,付出体力与汗水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最猝不及防的敌人往往隐藏在暗处,又很微小,微小到你不足以用常规作战方式光明正大地战胜它。

    其一是蚋或蠓,北方叫“小咬”,更凶狠,我们那边叫“蚊烟丝”。这是一种小黑蚊子,早晚阳光明暗交替时最疯狂。它们中的一些在耳边嗡嗡,搅乱人的心绪;一些专攻裸露的皮肤,咬住了就不松口;还有些在人眼前轰轰地飞,阵仗极大。其二是蚂蟥,等你微有痛感的时候,这家伙早已经吃饱喝足,差不多要从你的小腿肚、脚踝处自动滚落下来,最糟糕的是你沉浸在割草的胜利喜悦中,也最容易放松戒备。其三是玻璃、碎瓷片等尖锐物。农谚说:“人浆补桂圆枣子,田浆补河泥草子。”河泥是席草的补品,我疑心席草田里的这些尖锐物来自河泥,这些从河底掏起来的烂泥,它们曾给打着赤脚割草的人们带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伤痛。

    “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你们的记忆还真实吗?”儿子插嘴说。

    记忆会戏弄人,但留在身上的疤痕不会戏弄我们,它们教给我们的各种味觉习惯不会戏弄我们。

    比如,最怕吃秋天的茄子。那种茄子皮色浅,又硬,指甲也掐不透,掰开来满眼的籽。比如自留地里种的一种叫“青大头”的青菜,长得快,长得大。一畦菜,吃到最后,菜帮子已经老得像棉絮。以现在看,那时的蔬菜依时令而生发,绿色无污染,但夏天盛产的带豆、茄子、番茄、夜开花,得等我长大了,肚子里油水够了以后才喜欢吃。

    当然,那时在田里劳作,泥鳅、黄鳝是不缺的,但我们兄妹俩却从不吃。后来我问我先生,他家那时都给家里养的鸡鸭吃。可能是土腥味太浓,也不像现在那样用调味品作掩饰与提升,所以,我和先生到现在还不习惯吃,家里也很少煮河鲜。

    也有能合众人口的东西,那就是螺蛳。螺蛳是夏天最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肉食,它对穷人够慷慨。

    我听我先生说过一个更豪放的捡螺蛳的方法。那时农村经常会请师傅捻河泥。一条水泥船,两个师傅分立船头船尾。他们用河泥夹将河底的淤泥夹起,当然也一并把躲在河泥里的螺蛳、鱼、蟹、蚌丢进了船舱,然后运到河边的空地里去发酵风干,以作来年的肥料。第二天清晨三四点钟,如果你挎个篮子去囤积河泥的田边,就能捡到刚从淤泥中翻越出来透气的螺蛳。据说,淤泥上铺了厚厚一层,我没有见过,但想象那阵仗,绝对够震撼。回家时保准满满一篮子螺蛳,当然要早起,赶在别人的前面。

    螺蛳养出泥沙后用油、盐一炒就可以成就一盘美味。只有这时,人口多的家庭饭桌上的气氛才是和谐松弛的。多吃,尽量多吃些。螺蛳抓来后不能久养,吃不完三四天后必然要臭掉。除非是去卖,人们一般掏够吃两天的量就止。

    “小时候的夏天?没感觉。”

    哦,可以去游泳池游泳,可以吃大海蟹,放暑假还可以去姑姑家玩,去田地里穿,去挖荸荠。我儿子,一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出生的刚走出校门的小白领说。

    挖荸荠,那是夏天的事吗?

    那个走在插秧路上的十五岁的我,那个把席草割倒,捆好背到船上又背上岸、摊晒在晒场上,在夺走每一滴水分的烈日下翻晒,在每一次猝不及防的雷暴来临前抢收的少年,如果他们知道汇聚从田地里获取的每一分收获,能让他们家翻盖楼房,让他们不再为学费担忧,让他们的孩子可以不再重复父辈的生活,那时的他们会不会感觉那些灼热的日子更闪耀着一种别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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