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鹤鸣

    一场不期而至的早雪，还有寒流。风、雨、雪交加下的人本来就非常别扭，不想，却在这样的沉重里与您永别，心里全然一塌糊涂。

    惊闻您离世的消息时，正在讨论着工作。看着同事的嘴张张合合，我就是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我的思绪里满满都是您浓郁的宁波话和慈祥的笑容。

    米寿之年离开这个世界，您的灵魂若是未走远，可否回过头来看看您身后，有多少人落泪、多少人叹息、多少人缅怀？从朋友圈到媒体、从学界到商界、从业界到政界、从同辈到后学，几乎每一个知道您的人都以最大的敬仰在回忆着您。大家的痛惜您收到了吗？

    我很荣幸，在您88年的世界里居然有着18年的过往，接受过您18年的耳提面命。

    还是少年时代，我就从家乡横溪的文化名人张世鸿先生那里获知您的艺术成就和大名。那时的您于我犹如天上的明月，皎洁明亮，却很遥远，素来只有崇拜的仰视却从未想过会有交集。二十多年后有幸识荆，是世纪之初在庆安会馆被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单位后的整修工作中，那一天我陪先师桑文磁先生去参加作品评定。当您听说我是桑先生的学生时，您说，学生有两种，一种是在一个学校里有着师生的身份却未授过课的，一种是真正上过课的。我说中学时桑老师真的教过我的课，不但如此，我与桑先生还有世交之缘，毕业后过从更密。您说，那你为何不跟着桑先生学写诗联？桑先生曾受业于近代大儒章太炎，桑先生的岳父是清朝著名的韵律大师杨翰芳，桑先生的造诣，当今也是少有比肩。这样的老师想找也难，你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谁有啊？而且，桑先生这样的家学若无传承，该是多么遗憾？第一次见面，您就给我一个让我受益终身的建议。从此，我走上了诗联的道路。

    也因此，我开始了和您的忘年之交。

    已经记不清去过您家多少次了。在那个除了书还是书、宽大却还拥挤不堪的书房里，我们俩或慢慢品茶，或谈天说地，听您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更难得的是您将多年收藏的珍品字画翻出来让我开眼界。您说过一个旧事，文革年代，一次您路过一个废品站，看到了一批包括浓墨宰相刘罗锅、东方之笔张大千以及晩清政治家康有为等无数大家的墨宝，那是准备送到造纸厂打浆的。心疼的您硬是咬牙用两个月的工资将这些珍品保了出来，当时您家人口众多，一家老小全靠您的工资维持生计，此举着实让家庭生活一度深陷窘境。而您的博学也是我在您的书房里亲身领略的。我有时拿一些名人的字画去让您甄别，您不但独具慧眼，更是特别严谨。名人的印章都很多，可您每看到一个就马上能从自己的收藏中找出同款印章的名人作品，翻开来，教我仔细欣赏与鉴定。

    还有，您的人脉和交游让我不敢想像。在交流中，您曾经毫不吝啬地两次让我欣赏自己的一份特殊收藏，那是规格统一的一尺书法斗方，里面涵盖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到世纪之交的现当代几乎所有书法名流的手迹，沙孟海先生及其夫人、启功等都赫然在列，而且全部未经装裱。薄如蝉翼的宣纸，足足摞了几寸高，此等壮观，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您告诉我，这是您几十年来跟这些名人交往中苦求积累而成的。

    您的谦和甚至让我受宠若惊。每登您的五明楼，您总是拱手相迎，并第一时间递烟敬茶，期间还不断亲自续水，赶上饭时，您总会热情地留我共进午餐。您喜欢喝酒，也会品酒，此时您总会找出自己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一个劲地劝我尽兴。我知道这不仅是您对我的厚爱，更是源于您的修养与品德。每次在雅集上碰到认识的人，不等走近，您总是在老远就已送上笑脸，频频点头。如逢会餐，您总是先于别人让座敬酒。我清楚记得，第一次相见的当晚，我们一起在郑玉浦先生府上过元宵节。身为客人，已是古稀的您却在那里不停地张罗着给其他人服务。至于您对那些文化前辈，如何仲刚先生和桑老、郑老、李老的恭敬和谦虚更是令人动容。

    当我把这些经历说给人听的时候，他们都很羡慕我，因为很多人都想慕名认识您而不得。更让他们羡慕的，是您留给我的那12个生肖的篆书书法。那是2002年，一个马年。一次去您的五明楼造访的时候，我请您为我写一个马字，还说以后一年写一个生肖，等到12年后就凑齐了。您笑了，边写边说，哪活得了那么久啊。我说一定会的。这件事您一直记着，每年的春节不等我上门，您就写好了。如今，我这12幅墨宝真的成了绝唱。唯一遗憾的是，当年桑先生得知这段佳话后，嘱我将来制成册页，并由他作文为册页之序，且由您再亲自挥写蝇头小楷作为书名。岂料2014年作品累成时，桑老已早一年驾鹤西去。如今您也走了，九泉之下，碰到桑老，真希望你们能再次合作，了此夙愿。

    我就这样在您的扶持下一只脚迈进了文化圈。而您联手桑先生介绍我加入政协宁波诗社，算是您对我的认可吧？

    今天，就是真正地告别了。我知道您依旧在慈祥地俯视着我们。请您再听一次我为您写的诗吧！长歌当哭，这将永远成为我们之间连接的纽带——

    纸上霜毫石上刀，高咏惊座词中豪。兰若遍塑阿罗汉，雅室如斗接我曹。噩耗如磐来时疾，孤舟似叶入狂涛。声声嘱咐忆夙昔，行行清泪发郁陶。中宵裴回月影暗，五明楼下仰山高。已办寿酒成冰冷，泉下从今无美醪。

    （注：宁波工艺美术大师曹厚德先生日前去世，作者以此文追忆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