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长青 当人们记住乡愁的时候,我还想记住父愁。 这样的想法缘起于初中时期。我的童年在皖西南一个小山村度过,有一位堂爷爷念过私塾,同辈中文化最高。他的大儿子在北京部队提了干,对他们父子,我们十分尊敬甚而崇拜。有一年,堂叔探亲回家,没住几天,突然一天傍晚父亲追打儿子,堂叔在村子里躲跑。事后听说,其实并无大事,家中生活琐事使父亲觉得儿子回报不及期望那样。眼前发生的事,对于涉世不深的我一时接受不了,心底便产生了一个问号:“将来我们父子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担心的事不期而至。我和父亲间发生了许多事,至今历历在目。 父亲出身贫寒,幼年丧父,没有上过学,兄弟仨排行老大,十二岁时借人一件衬衣去拜师学理发。他为人积极上进,勤劳肯干,是村里首批入党的骨干。因为自己的成长背景与“望子成龙”理念的交织作用,父亲对我这个长子期望高,要求严。还未到龄就送我去大队小学读书,到三年级时把我转到镇中心小学,让我去“闯大点胆”。初中毕业,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高中。我是村里头一个高中毕业生,被选为“民办教师”、大队团支部书记,父亲对母亲说:“这下一炮打响了。” 我参军入伍,父亲大力支持。离家时他对我说:“争取提干,不行回来‘工农兵’上大学。”不负父望,三年不到我提了干。 机关热心的领导为我介绍对象,就是我现在的爱人。经过一段时间交往,双方觉得合适。致信父母汇报,父亲回信:“希望在老家镇上或县城找,好经常看到,照顾家里也方便。”但我不愿意,为此父亲心里打了个“结”。达到当年“晚婚”的要求后,我们打算“5.1”结婚。父亲肺结核病复发了。“对象”闻讯后二话不说,推迟结婚,全力以赴给父亲治病。半年后父亲病情好转。 春节前,我请了探亲假,带已有身孕的爱人回老家。本想以父母和弟妹团聚之乐,来弥补他们“婚礼”缺席之憾,但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晚饭后,爱人先去休息了,全家人围坐在厨房做过年的糍粑。父亲突然向我诉说生病之苦,说把我养大读书不易,回家过年为什么不给他钱,越说越激动,乃至捶胸顿足,以脑撞我,任凭我怎么安慰道歉也难以平息。这一夜我失眠了,一向积极乐观、吃苦不言苦的我,第一次陷入了人生的苦恼之中。眼前浮现当年堂爷叔父子追打的情景,心想也许这是小山村里千百年来形成的一种难以消散的氛围吧,这里的“父亲”们代代传承着“望子成龙”和“养儿防老”的陈旧理念,把毕生希望寄托在儿子特别是长子身上,期盼有好的回报,一旦预期不达,则父子感情“跳闸”。 此后的若干年,我既想又怕回家探亲。我儿子还小的那几年,我和妻子没有回家,有老乡探亲就让他们代为看望父母和弟妹们,父亲每次都要在他们那里诉说苦衷,带回给我的多是负面消息。就这样,我们几十年的父子间,有顺有逆,亦喜亦忧,磕磕碰碰。他是那样的重视栽培我,又是那样的责备苛求我;是那样“高兴着”我的成长进步,又是那样狭隘地抱有期待。 2007年早春的一个清晨5点多,大妹夫来电,说父亲昨晚突发脑溢血,连夜被送到县医院。我和爱人火速起床,开车赶回。我们日夜轮流陪护,半个多月里把医院库存的胎盘球蛋白用完了,父亲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却留下了严重后遗症。时隔四年旧病复发,父亲的生命永远定格在79岁。父亲走时不能言语,没有留下什么话,然而几十年间的许多话许多事,我都铭记于心中。我记住的是父德、父恩、父情,是一个活生生的个性鲜明的父亲,是一个真实的立体的父亲。这些我概称为父愁。 记住父愁,不仅仅在于缅怀,而更在于警示和借鉴。有人说,遗传往往把缺陷也传给后代。唯恐如此,从身为人父的那一刻起,父愁便警示着我努力构造新型的父子关系。我和爱人商量对儿子坚持三条原则:学习成长多鼓励少批评;自己的路自己走,多说OK少说NO;成家立业多帮扶少添忧。我对儿子说:“我们就是站在路边为你鼓掌的人。”令人欣慰的是,儿子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清华硕士毕业后,又以全额奖学金赴美读航空航天博士学位。这些年儿子多次对我们说:“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我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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