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故乡人》中写了一个喜欢钓鱼的医生,他钓鱼时总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灰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随手就放到锅里。不大一会儿,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汪老称之为“起水鲜”。 起水鲜,顾名思义吃的是一个“鲜”字。刚从水里捞起的鱼虾,活蹦乱跳,还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水汽。洗净后,简单烹饪一下,那种原汁原味的口感,比浓油赤酱要鲜美许多。 苏青提到故乡美食,曾自豪地说,“在宁波,八月里桂花黄鱼上市,一堆堆都是金鳞灿烂,眼睛闪闪如玻璃,唇纹微翕,口含鲜红的大条儿,这种鱼买回家去洗干净之后,最好清蒸,除盐酒外,什么料理都用不着。”黄鱼出水后存活时间非常短,想吃到鲜活的黄鱼,可是件不容易的事。苏青是个地道的“吃货”,她懂得如何与时间竞赛,用最简便的方法,品尝到食物最鲜美的味道。 作为苏青的小老乡,我自然也吃过不少“起水鲜”。以前,我家隔壁住着一对渔民兄弟,只要晚上不下大雨,他们就会划着乌篷船去五六里外的大河捕鱼。寒冬腊月,西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微弱的渔灯倒映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显得格外孤冷。但为了生计,兄弟俩晚上捕鱼,一早还要把鱼送到集市上去卖。每当忙得天将发白时,他们就会在船头上支起一只煤油炉子,随手拿些刚捕获的小鱼小虾,放在锅里炖煮。辛苦了大半夜,两人喝点小酒,吃些刚出水的渔获,不仅温暖了身子,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有一次,好奇的我跟他们出去捕鱼。夜半时分,兄弟俩怕我饿着了,特意将一条刚捕获的鳜鱼炖给我吃。他们一个点火煮水,一个“庖丁解鱼”,没多少工夫,一锅汤色乳白、肉质鲜嫩的鳜鱼汤就热气腾腾地摆在我面前。虽然鱼汤里只放了点盐调味,少许黄酒去腥,但我毫不夸张地说,那是迄今为止,我吃过的最为鲜美的鱼汤。 江南温柔乡,在吃食上却有其“生猛”的一面。“醉虾”是浙东水乡的一道特色菜。将出自无污染活水的河虾,清水喂养五六小时,让其吐出杂质;吃前拿一大碗,把虾倒进由酒、醋、蒜等调制成的汁料里,立马用盆子将碗口盖住,一阵噼里啪啦的挣扎声过后,醉晕的虾须脚微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状态。入口品尝,虾肉脆嫩,味道鲜甜,隐隐带着一股酒香。我见过有人吃醉虾如嗑瓜子,肉吃了,整个虾壳吐出来还基本完好。 蚶子是东南沿海常见的食用贝类,尤以产自宁波的奉蚶为最。蚶子吃法很多,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就写了酒醉、入汤和做羮三种。但想品尝到原汁原味的蚶子,最家常的方法是直接用滚水烫一下。此活看似简单,其实很有讲究。时间烫得不够,蚶壳难剥且腥味很浓;烫得太熟,蚶肉则失去脆嫩的口感,吃起来像嚼一块橡皮。我爸烫蚶子很有一手,当蚶壳欲开未开之际迅速捞出,整个过程还不到两分钟。 用滚水烫蚶子是为了吃时剥壳方便,里面的肉其实完全是生的。许多外地人看到鲜红的蚶血和略带腥味的蚶肉,吓得连尝试的勇气也没了。记得有一次和两个湖南籍同事去饭店小酌,我特意点了一盆蚶子给他们尝鲜。当他们好不容易剥开外壳,一看里面的蚶血就不敢入口,而我在一旁吃得不亦乐乎。在他俩眼里,我分明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植物中,也有不少起水鲜。江南水乡,河道纵横,独特的自然条件孕育了茭白、莲藕、水芹、芡实、慈菇、荸荠、莼菜、菱角等蔬菜,俗称“水八仙”。这是江浙人舌尖寻常而悠久的味道。 “风生绿叶聚,波动紫茎开,含花又含实,正待佳人来”,南朝江洪的《采菱诗》曾这样描写采菱的场景。立秋的河塘长满了菱角,村姑们穿红着绿坐于菱桶之内,哼着小调划水采菱,渴了就剥一颗放进嘴里,脆甜多汁,满口生津。如今,古诗词中少女采菱的画面已难得一见,但河塘里依然有采菱人忙碌的身影。 刚从水田里挖来的莲藕,白如羊脂,形似象牙。选取鲜嫩部分,洗净后切成小块并拌以糖醋,那是我从少年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一种美食。 哪天,朋友来家里作客,我会用两碗起水鲜招待他:一碗莲藕,一碗鱼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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