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元 在乡间七月的一个黄昏,童年的我坐在家门口被无数人的肌肤打磨得光滑无比的一身长的青石条凳上,剥泡发的干蚕豆,预备煮一碗咸菜蚕豆汤。八字形的墙门外壁像张开的翅膀,用刚从几米外柳荫下捕捉而来的几丝凉风,调皮地掀动我额前的几绺短发。 一入夏,我的头发就被老妈剪得短短的,方便散热。割稻、插秧、翻晒谷物,或者是骄阳下下河游泳,烈日把我的脸与其他裸露的肌肤烤成焦麦色,使我远看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虽近黄昏,斜斜的阳光还是畅通无阻地注满整个天地。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棵精彩的树、一个精神的人。可是不久,僵持的局面便有所松动,涌动的热气开始缓慢而不甘地上升,只待太阳坠下地平线,远处的河流、田野、树林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为灼热中忙碌、熬煎了一天的人们腾出一个敞亮的世界。毕竟夜晚降临,月神统治了一切。 就着咸菜蚕豆汤咽下最后一口饭,急忙随伙伴进入月色下难得的清凉世界。月凉如水,“池喧蛙唱不知词,风动萤流碧似丝”,对此有声有色夜,如何能少纳凉事。 “七簇扁担稻桶星,念过七遍会聪明。”我斜倚在沾凉水擦过的光滑的竹榻上,遥望天上的星河,一遍遍背诵着流传在浙东农村的童谣,竹榻吱嘎有声,迎合我身体的辗转。那时我不知道这些亮在天上的星星叫什么名字,甚至也不懂用宁波方言朗诵的拗口的第一句话写成汉字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群伙伴中,有人伶牙俐齿,背诵熟练流畅;有人舌头打结,磕磕绊绊,惹得一众人等哈哈大笑。或许,教会我这首儿歌的邻居曾给我讲过众星环抱如花团锦簇的七簇星的故事,也讲过牛郎挑着两个孩子去见他们母亲织女的扁担星的故事。听着听着,就着微凉的月色,沉入酣甜的梦中。 父母们会把自家的席子平铺在尚有余温的晒谷场上,大人小孩并排躺着,摇摇蒲扇,驱赶蚊子,等身心在明晃晃的月色中沉静下来,再回到被暗夜消弭了燠热的屋子里,当然也有被遗落在空旷的场地上被蒙蒙的天光与早起的鸟儿唤醒的人。只有大地才能熨帖地把父母身上每一个关节的酸痛抚平,把每一个眉头的褶皱抚平。 每一张睡席上都会有一个小型的故事会,讲不完的三国、水浒,还有许多两兄弟的故事。民间的爱恨情仇、江湖风云、善恶是非都烩在故事里,一夜接一夜,慢火熬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也有闲不住的小子们借着淡淡的月色,在席间穿梭,追逐、嬉闹,时不时踩到谁的手或腿,父母扬起蒲扇,在他们的屁股上猛扇两下。累得浑身骨头疼的父母都奇怪,皮了一天的孩子哪会有那么多的精力。 记得那时还玩过一个叫“卷席筒”的游戏。将席子竖起,卷成筒,严实地裹住一个或几个孩子。席子外一个孩子绕着席筒转,用手扒挠席子,找空子把里边的人揪出来。而席筒内的人则伺机快速松开席筒,欲就势压住筒外的孩子;如果没有压住(这样的时候居多),席子缓慢倒地,给席外的逃遁者留足了时间。游戏是孩子最正当的行为,输赢都不要紧,银铃般的笑声是泛起在流水一般的月色中的小泡沫。 在静谧月色照不到的幽深的巷子里,大孩子们沉浸在幻想的战争情境中。隐蔽埋伏,沿着墙根匍匐前进,突然跳到布满月光的小天井里,张开拇指与食指,用“手枪”叭叭叭对“敌人”发射一梭子弹。“敌人”啊的一声,缓缓应声倒地。 夏夜月下泛舟赏花的诗情画意,似乎是文人笔下的故作风雅,对于胼胝力农的劳动者而言,“热则到处乘凉,寒则围炉向火。饥则餐,困则卧”,生活本就如风雨阴晴自来,月圆月缺自安,无可无不可。当然,如能有一盏烧酒、一碟花生米,二三老友迎微风向一湖明月而坐,把酒话桑麻,闲语家国事,更成一段好心情。 对于孩子而言,没有空调,没有饮料,没有电子产品陪伴的童年,单纯而丰富。夏服无多,资身已足。多年后,当他们在都市喧嚷的白夜,抬眼依稀可辨天河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时,宋人白玉蟾笔下“夜静乘凉坐水亭,草头隐映见孤萤。瞥然飞过银塘面,俯仰浮光几点星”的意境,是否会恍如隔世般闪现脑海。 旧时的那一片白月光,让他们不能言说,却又忍不住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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