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 闷热的午后,走过巷尾小道,忽来一阵香味,清新柔和,直沁心脾,使人瞬间轻松起来。循香而进,香气越发浓郁,直把人包裹其中,舒服其中,直欲醉去——又是一年桂花香啊! 半山老家门口也种了两棵桂花树,就在边角地上。一棵在厕所后,一棵在下水道的边上。那是父亲种的。种下的时候,与我当年的个头差不多高,一米六七的样子,也单薄,没有多少枝叶。如今的桂花树已有四五米高了,枝繁叶茂,尽情舒展,郁郁葱葱,满树的桂花点缀其间,仿佛是一棵挂满了礼物的圣诞树。年年此时,厚厚一层桂花铺在树周,铺在过道上,嫩黄嫩黄的。一地挂花香,这在爱花的人的眼里,是一种怎样的奢侈啊。 我轻轻地走,柔柔地踩,生怕惊醒了一树的沉醉。 但那些年十来只白花花的猪仔可不管这些,它们撒欢地在满地挂花上头来来回回地跑,不时地拿长鼻子嗅嗅、拱拱,还把大便小便拉在嫩香嫩香的桂花上面。然后一窝蜂地去抢猪食,全然不顾背后一地花香零落,一地暴殄的天物,一地狼藉。母亲呵斥着这些猪仔,却又真心喜欢着这些猪仔,这不仅仅是因为新生命的可爱。 那些小猪仔是我们姐弟仨的学费。桂花香的时候,也是它们要离开我们的时候。它们的母亲——那只值得我们一家子感谢的母猪,每年下两窝猪仔,每年寒暑假的时候,刚刚可以出卖。卖了的钱勉强可以支付我们仨的学费。一户农家走出三个大学生,不容易。在人均远不到一亩地的山区农村,更是不易。 当年的父亲天天卷着裤腿,黏着泥,天蒙蒙亮出门,天擦黑扛着锄头回家。养了这些猪之后,还得为了这些猪的吃食,兜兜转转地买糠。千万别跟我说喂猪米饭或者饲料,那是跟“何不食肉糜”一样的笑话。也真是奇怪,那时候的米糠也难买,常常要跑很多路,还常常扑空。买到了米糠,父亲特别高兴,用自行车驮着,随着路面颠簸,自行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人没到家,声音先到了:“我去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买到了,这下能挨个五六天了。” 如果当时非得选择让猪饿还是人饿,我想很可能得委屈人,毕竟人瘦了,还能胖回来,猪瘦了,卖不了钱。猪代表着读书,猪代表着希望。 桂花飘香的时候,也是该吃月饼的时候了。现在的人怕油怕糖怕脂肪,对月饼是又爱又恨,可是当年在我的眼里,月饼是上佳珍品,爱都爱不完,只恨不够多啊!那一年,父亲帮着一位糕饼店的老板送糕饼。所谓糕饼店,其实就是一个家庭式手工作坊。老家是山区,父亲骑着自家的自行车,时骑时推,各村各店地送。中秋最后一晚,老板送了个巨大的广式月饼给父亲——估计直径得有二十几厘 米,有小脸盆底那么大。晚上一家人分而食之,芝麻馅夹杂着红绿丝,嚼起来沙沙作响,特别幸福,特别满足。对于这个月饼我印象特别深刻,大概就是因为它大吧。之前和之后,我都再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月饼了,绝无仅有。也许这是这位老板心血来潮的失败的“创新”吧?他大概也没想到在当年的少年心里,那是巨大的惊喜,比这个月饼大多了。 月缺月又圆,花落花又开,人走何时还? 去年,父亲走了,走进了黑白照片里,再也出不来了。去年桃花开的时候,父亲还是好好的,还起早贪黑地伺候着几十棵水蜜桃树。把地里的野草清了,把地里的水沟理顺了,把枝条修剪了。那大片大片的粉红粉红的桃花,那整整齐齐清清爽爽的桃树,都是每一个农民数千数万次的弯腰、伸手、使力打造出来的。父母亲又把每一个小小的长在树上的桃子都套上了袋子,扎紧了。那些小桃子不按规律地、随性地、肆无忌惮地长着,两个老人要给他们轻轻柔柔地穿上“衣服”,要避开挡着的枝条,要够到高高的枝梢,要小心避让这些稚嫩的小家伙,足有上万个。桃树包完了,父亲也住院了。不是巧了,是挨的,挨到干完了活,才有空去的医院。桃香四溢的时候,父亲已是腹水严重,下不了床了,自知时日无多。但是他还记挂这桃树,要我们去收获,去售卖,尽管我们都无心于此。 父亲没能吃到去年的月饼。今年家里的桃树荒了,废了。年年此时的桂花树,仍会给世间散一树大过一树的清香,铺一圈大过一圈的嫩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