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苍 缸灶,人们可能见过,未必使用。那些山村人家闲杂间或狩猎棚屋可能还有。缸灶由泥土加工,型号大小不一,大的高一米,五六十公分直径;小的高二三十公分不等。手工做好坯子,放窖里烧,像瓦、砖、瓷器那样,成品后,在市面销售。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盛行一时,不少人家都在用。缸灶可移动,十分灵便,下有底盘,有灶孔,孔内按几根小铁条,铁条上可放干柴、木爿、碎片。点火后,煮饭、炒菜。煮出的米饭比电饭煲可口,但冒烟又不安全。有了煤气灶后,别说缸灶,连通常的锅灶也被冷落,扫进历史垃圾堆。 这次回老家,意外看见有户人家屋檐下放着一个缸灶,上面堆满灰尘,可见多时没用了。我走近仔细看,发觉跟我用过的大小几乎相近。顿时浮想联翩,脑海里沉渣泛起,眼前出现曾与缸灶“结缘”的情境。 那是1958年秋,我才十四岁,小学毕业考上初中。从此,我可以专心读书,不必放牛、砍柴、干农活了。父亲赶到离家十多里路的学校打探,听说新生住宿统铺,吃饭自理。因家贫困,一年三元学费、二元五角书簿费都交不起,吃饭成了大难题。 什么事都难不住能干的母亲。她从市上买来小缸灶,要我自己“开伙”。我想,自己做饭比干农活好,答应了。于是,父亲准备干柴,劈成细木片,捆扎一起,供我用。母亲磨黄豆,与盐巴一起炒成粉。在布袋里装三斤大米和十多斤番薯干,够我一月口粮。报名那天,一头缸灶、铁锅,一头大米和番薯干,我挑着去上学。母亲来不及做鞋,要我穿草鞋去读书。因我个子小,校门值班的同学不相信我是录取的新生,不让进门。有个老师正好路过,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笑着问,你来打工还是上学的?羞得我像挨巴掌那么难受。不过,像我这样挑着缸灶入学的新生有十多个。 真的人多力量大。学校不得不将原先堆杂物的棚屋屯出,给我们用。棚屋破得不像样,油毛毡盖顶,四面通风,但面积有五六十平方,我们彼此相间一米,架起缸灶,像小高炉炼钢,蛮整齐。 第一餐饭,我被难住了。以前有母亲做饭,从没干过灶头活,一下子自己烧,仿佛自立家门那样,不知从何着手,急得绕着缸灶转。左右两位同学很能干,如巧妇,无论放锅、倒水、洗米、进柴、点火都自如,很快做好饭。我仍趴在缸灶洞口划火。母亲交代我一学期只准用一盒自来火的,我划掉半包,还没点着。棚屋四面刮来的风肆无忌惮,对我恶作剧般戏弄,我火柴划了一根,它连忙吹灭,急得我快哭起来,照此下去,我怎么念完三年初中?好不容易点着,趴在缸灶洞口往里吹,脸脏得如同鬼一般,火头就是不猛。我还没烧熟饭,来不及吃上一口,集合噪音响起,这餐饭只好取消。 看到交搭伙费的同学坐在食堂里心安理得地吃热饭,喝热粥,啃馒头,心里不知有多妒忌。我埋怨家里太穷,埋怨母亲买的缸灶太小,灶孔不大,埋怨父亲劈的柴不干燥,难以点火。他们不在身边,怨有屁用!我下狠心,先惩罚自己,两餐不吃,但肚皮不听话,咕咕叫,只好咬着生番薯干充饥。 有个内行的同学教我如何淘米、下锅、蒸菜、塞柴、点火。我央求说,哎,要不,我把东西给你,你给我留口吃的得了。他摇头说,你这么说,我不教你烧饭了!告诉你,我也是来读书的,不给人烧饭。严酷的现实把我“逼上梁山”,我像刚上学的小学生那样虚心请教,一点一滴开始学。第三天,缸灶头的活都会了。当我吃到自己做的饭菜时,高兴地自语,吃饭问题总算解决了。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第三年,学校考虑教学质量,决定初三学生不许自己烧吃,一律与学校搭伙。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搭伙费每月一元五角,家里显然付不起。父母听说后,对我说,要不,这书咱们不读了。我说,我在缸灶孔前趴了两年,吃的苦你们根本不知道,说辍学就辍学,我死也不答应。父亲拿他跟我作比方说,我在私塾只读了两年,能写会算,现在你读了六七年,知识比我多,已能认字、会算,可以了。母亲也劝我,说家里没钱,再读,读不出民堂。我流着泪央求说,让我读完初中,我回家种田。父母的嘴巴如同关闭的大门那样,就是不松口。 “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我相信。正当我在读与不读的关节眼上徘徊时,总算行了好运。国家对我们读初三的学生规定每月发二十八斤粮票,每人每月由当地政府补贴三元两角伙食费。我第一次从公社领到这笔钱,身子仿佛飘了起来,暗自庆幸。从此,我与缸灶可以说声“拜拜”了。 我挑着这个让我填饱肚子的缸灶回家,毕恭毕敬地放在棚屋里,我有点舍不得离开它,是它陪我走进中学校门,也是它让我吃饱饭,又是它日夜陪我读完两年书,让我掌握初中基础知识,为考高中作了准备。我回过身,顾不得肮脏,坐在它的旁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多情,双眼里的泪水不停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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