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龙虎 老屋已经不在了,她只是安静地躺在我的梦中。都几十年过去了,只要我梦见老屋,还会梦见早已远去的车盘头(放置农具车盘的地方),甚至在梦中还能听见老牛的脚步声、车盘转动时“咿咿呀呀”的木制轴承的摩擦声…… 老屋坐落在鸡鸣山的东麓,三间正屋加两间耳房,背山面水。老屋的四周有围墙,前有天井,后有一个鲁迅先生百草园一样的菜园。围墙外,南边隔着一块稻田的是基督教堂,北边隔着一片废墟,有一条高出废墟四五米的卵石路,这是鸡鸣岭的延伸段,我们叫“湖塘墩”,是一条通往慈溪城里的官路。小时候,官路上人来人往,春节期间尤其热闹。 大门口有一条角尺弯的石板路,才十几米长,尽头与一条南北向的大路连接。连接处叫“榆树车盘头”,旁边还有“樟树河埠头”。我小时候,樟树河埠头已徒有其名,车盘头的老榆树还在。老榆树弯曲的身躯伸向河中央,树干上长满了疙疙瘩瘩的树瘤,满树是椭圆形的小叶子,与旁边的两棵苦楝树的叶子交织在一起,将车盘头的上空遮得严严实实。平常日子,榆树车盘头是生产队出工前社员们集中的地方,他们一边等待着队长分派农活,一边打闹着、嬉笑着。 每到夏晚,顽皮的我还会爬上大门口的石凳,石凳下是祖父种的美人蕉,开着火焰般的花,月亮挂在天边,月光勾勒出远处清道观的轮廓。星星在遥远的天空上眨着眼睛,路边是一丛又一丛的火萤头草,萤火虫飞来飞去,一闪一闪,分不清是草还是虫。 老屋的大门朝东,我们叫“老大门”。漆黑的大门上钉着一块蓝底白字的门牌。跨进厚实的石门槛,迎面是一堵照壁,北边是很高的围墙,墙头有瓦片,南边是仪门,我们叫“新大门”。在大门、照壁、围墙、仪门之间的一方空间,我们叫“凉棚底下”。这是跨进大门的第一道风景。照壁的背后是两间耳房,当时用来做厨房和柴房,耳房与照壁之间也有天井,靠围墙的花坛里种着一株牡丹和一株“西湖杨柳”。不过我没见过牡丹,据说是被原住在这屋里的人掘走了。记得祖父晚年时,经常在凉棚底下放留声机,引来很多乡亲们的围观。我十四五岁时,在围墙的一角擅自挖起一块石块,种上一株葡萄,“凉棚底下”这才名副其实。 进仪门是三间正屋和长方形的天井。尽头的围墙下还摆着两只七石缸,缸沿放着一只系着绳子的搪瓷杯,杯子上印有蓝色的“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八个字,这是在部队的三叔带回家的。三间屋檐的雨水,通过铅皮水流流进了水缸。 正屋中央是厅,我们叫“堂前”,有六扇 “簿子门”,门上的木格与两边的格子窗一样,都糊着窗户纸。后来,祖父换上了薄薄的玻璃,使得堂前更敞亮了。簿子门平时不全开,印象中小叔结婚时开过一次,平时只开靠北的两扇。堂前没有阁楼,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屏风壁后,当时是祖父的“写字间”兼卧室。 长大后才知道,我家原来的祖屋在缪埔基。这老屋是祖父在二六市老街开铜匠店时买进的。直到今天,我通过走访、查宗谱、分析当事人的年龄,才弄明白祖父受让老屋的年份、老屋的原主人等相关信息。 祖父受让老屋是1926年,这是伯父的出生年月。那天下午,湖塘小学教师、34岁的王雨润走进了祖父的铜匠店。祖父说,为了照顾即将临产的祖母,他想在二六市买屋,以便就近照顾祖母。王雨润说,他有几间老屋想出让,现在他堂姐的一家住着,在湖塘下,是独门小院。合当这老屋与我家有缘,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49岁的祖父带着25岁的祖母,从缪埔基的叶家门头搬进了新买的湖塘下王家老屋。入住没多久就生下了我伯父,之后又相继有了我父亲、三叔、小叔。当然,我们兄弟姐妹也诞生在这老屋里,我的两个女儿也在老屋度过了童年时光。 湖塘下曾经是王氏聚居的村落。据史料记载,同治元年四月,一股撤离慈溪县城的长毛沿着官路向西逃窜,一路烧杀抢掠,沿途稍成规模的村落大多遭殃,湖塘下成了一片废墟。二十多年后,一个叫王怡生的人在他家老屋的废墟上重建家园。怡生与雨润的父亲华生是嫡堂兄弟,都是当地乡绅王良瑜的孙子。凑巧的是,1926年就易叶姓的王家老屋,在半个世纪后又住进了王家的后人。1977年12月,我与王雨润先生的孙女结婚了,王家后代又成了老屋的女主人(三间老屋我住一间半),这是妻子的祖父和我的祖父当年都没有想到的。 老屋的周围,到处都有我点点滴滴的记忆。尤其是后门口,花坛里长满了鱼腥草,那股独特的气味不曾离我远去;北墙下有三株青梅树,到了四五月间,满树都是青青的梅子,想起来就直咽口水;西南角有一株白枣树,夏天的午后,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我经堂爬到墙头,采摘那些还没有成熟的白枣;水池边有一株桂花树,到了金秋时节,满园飘香,在大门口就能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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