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妍捷

    影片中被反复穿插提及到的“刑警队正重金悬赏在逃重犯周泽农”这一事件的发生地，就在湖北省内的某个城市里。因为这里，的确是一个适合上演“雨中爱恨情仇故事”的地方：疾风骤雨总是在晚上突如其来，赶走白天积聚的大部分干燥和炎热后，便肆意控制起这片土地上生灵的情绪来；变大的雨珠落到了匆匆移动的伞布表面，或是刮过飞驰而来的雨披所发出的沉闷声音，交汇成了电影最贴切的配乐；城里的各色人等都被这股湿漉漉的感受逼迫着拥挤到一个个狭窄的空间里，人们排出汗液的同时也排出了不同的人性，在风雨中相聚、碰撞。试想一下，若是地点换成了《白日焰火》里那种冰天雪地，大家都宁愿窝在炕上蜷缩成一团也不出去的地方，估计这个以划区域偷摩托车为开头的故事就可能无法成立了。毕竟在这处暖风微醺的南方，雨水才常常是作祟的催化剂，糟糕的天气总会让人变成蒸炉里随时能渗出汁液的海绵，每一口呼吸都要拼尽全力。但恰恰也是在这片湿哒哒的世界里，人们的内心情感仿佛会出落得更加真实，尤其是那些暴戾、狡诈都被水滴无限放大着……所以，影片里有好几个关键的场景都跟这座南方城市里的雨有关。

    故事开场的时候就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这是一个粘稠的雨夜：穿着一身干净整齐工作服的周泽农，紧紧贴在车站门口的柱子旁，警惕地看着四周；绷紧的脸上，一道未结痂的新疤痕还在往外渗血；他偶尔会背对着行人，隔着衣服按按胸口的位置，但一旦有陌生人靠近，便果断远离。只是，他一转身的功夫，身穿一袭红色衣衫的女人已经慢慢走到了他倚靠的柱子边，湿透的白色塑料伞面被女子压得很低很低。女子径直往周泽农身边靠去，自然地询问道：“拐子，有火吗？”实在躲不开的周泽农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就在车站给这个陌生女人借火，听她自我介绍是当地的“陪泳女”刘爱爱，是受人所托，来替周泽农的老婆杨淑俊举报的。

    外面的雨依旧连绵不绝，在刘爱爱好奇的追问下，周泽农回忆起自己出狱后的经历。那天晚上也是下着大雨。作为刚刚被释放的惯偷，那天的周泽农其实只想睡觉，但由摩托车盗窃团伙组织混混们在一宾馆地下室召开的分地盘大会，还是极力邀请周泽农参加。镜头里，迟到的他默默站在会场最后，面无表情地听着头目的演示和培训，只有眼里透露出拒绝和无奈。融洽的会议气氛很快因为头目对周泽农地盘的分配而打破，这个决定引起了猫眼兄弟与黄毛之间激烈的争执，双方不得不开始一场偷盗较量。然而，黄毛意外死忙，对方的蓄意伏击，周泽农不得已在磅礴的大雨里开枪还击，却在火拼过程中错杀一位警察，从而被悬赏30万元通缉。在那个雨夜，受着伤却没脸回家的他四处托朋友找寻五年未见的老婆孩子，只想让他们通过举报自己把这笔钱收下……雨没停过，周泽农和刘爱爱就絮絮叨叨地说着，合计着最好的方案，一列火车开过，他们之间的对话淹没在铁轨与车轮碰撞的雨夜里。

    没有人知道那时他们说了什么，反正故事的结局是两人历经了曲折后，周泽农在刘爱爱的举报下被成功击毙，刘爱爱获得了30万元的赏金又偷偷交给了杨淑俊。因此在我看来，《南方车站的聚会》就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故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刁亦男导演在这个类型片的架构下为情节撑开了一个庞大的表现空间，装进了社会和时代背景，又将各种亲情、友情、爱情放置在不舒适的处境里，去探讨人的复杂性，从而让那些流动的情绪、欲念的不可控性、人心的挣扎、凶猛与柔情的撕扯完全暴露在银幕上。

    杀人犯和“陪泳女”有爱情吗？一开始我抱有高度的怀疑心。我想，如果有的话，那也不过是寂寞久了的男人对好看又主动的女人那种本能欲望的涌动，是“陪泳女”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但随着剧情的发展，我越来越感受到周泽农与刘爱爱之间的感情，更是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比起生死相许，也别有一种真挚动人。

    杀人犯配有自己的亲情吗？周泽农抛下了自己患有癫痫的妻子杨淑俊和年幼的孩子整整五年，这五年来是杨淑俊在家具店里做着粗活拉扯着孩子长大。可是当面对巨额悬赏的诱惑，杨淑俊在知道自己被警方盯上后，却拒绝出现在周泽农的面前；在刘队长询问时，也矢口否认知道周泽农和他朋友的下落。她对周泽农这些年来的不闻不问仍旧生气，但她更希望孩子的父亲好好活着。周泽农虽然在妻儿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多年，但为了妻儿未来生活有保障，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赏金来作为他们母子的补偿；得知老婆的心意后，也愿意相信刘爱爱的诺言。

    只是这个杀人犯的朋友大多都不靠谱，常朝也好，华华也好，还有盗窃团伙里的头目以及身边的小弟，曾经和他称兄道弟，却在知道30万元的悬赏后，纷纷算计着拿他换钱。行走江湖讲究的“信用”在他们之间毫无意义，不过他们最终也因钱而惨死，符合善恶有报的一般规律。

    周泽农被警方击毙在池塘边的那一天没有下雨，但不知道有多少观众的心里下起了雨，在密密绵绵的雨丝间模糊了对与错的界限？

    旧石器时代的结束，不是因为石头用完了，枯竭了，而是青铜器的出现，铁器的出现。一个艺术样式的更新或者颠覆，也应该是手上有了更有艺术质感的东西，以至于它的锋芒刺破了重重迷雾，让人们看到了另一番魅力四射的天地——只有这样，更新或者颠覆，才有开拓的意义和先锋的价值。并且，这个“锋芒”是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段里起到“楷模”作用的。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如果仅仅用一块泥巴，涂上耀眼的颜色，说是比石头坚硬，那不是疯子就是骗子。

    司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