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海岛人家，无鲞不过年。

    《尔雅翼》里说：“诸鱼薨干皆为鲞。”鲜鱼剖切、洗净、晾晒，阳光和时间是魔法师，使之水分消散，鲜腥味变淡，寒性亦减弱，鲞成。

    平日里当然也晒鲞，零星的，随性的，爱晒不晒。晒过年鱼鲞就不一样了，得庄重的，挑三拣四的，当仁不让的。鱼不仅要品种好、个头大，种类也要多，院前屋后，或摊晒或挂晒，总之要轰轰烈烈地晒起来，晒得喷喷香、韧结结、鲜滋滋。

    晒鲞期间，邻人间相互走场、捧场，不是赞鲞晒得好，就是艳羡某种鲞是稀缺货，中间夹杂着信息互通、资源共享，如哪艘渔船留的，哪家摊位买的，谁谁家的鱼货新鲜且斤两足……更有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的赠鲞环节。阳光正好，鲞味鲜醇。

    晒鲞就是晒年味，晒幸福，晒人世间的温馨祥和。

    岛上的除夕，屋外爆竹如雷，屋里海味弥漫，鳗鱼鲞、乌贼鲞，鲨鱼鲞、马鲛鱼鲞蒸起来，熏鱼炸起来，鲞烤肉做起来，鲞冻肉熬起来……俗世的烟火气浓烈而诱人。为这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顿饭，每家的大人都从早忙到晚。

    年夜饭前，要先敬供祖先，这是小岛的习俗。大方桌摆中央，十二道菜一一上桌，军队似的列成三排，每排四个菜，方方正正的。旁边糕点糖果米团点缀，糕意为高高（糕糕）兴兴，糖代表甜甜蜜蜜，米团自然是祈愿团团圆圆。食物是多么善解人意啊！斟酒，上饭，大人小孩拜拜祖先说说吉祥话，待香燃尽，男主人到院子放几个鞭炮，仪式就此结束。

    从前，制鱼鲞主要还是为了让海鲜得以保存，素日里若无菜下饭，还有鲞可蒸，而到了过年时，鲞就发挥了大作用。物质紧缺的年代，十二道不重复的菜实在难为主妇，鲞种类多，每一种鲞均可充当一道菜，加上红枣、炒花生、炒蚕豆、番薯片、几样蔬菜，也就勉强凑齐了。

    那会儿鱼贱肉贵，但再节俭的人家，过年都会割点肉回家。岛上有句话，好看红绿，好吃鱼肉。过年时，鱼和肉这中国美食中两大阵营的统帅才有望被配成对，鱼鲞烤肉虽基本鲞多肉少，但就是加了那么点肉，滋味立马就不一样起来。鱼鲞变得油滋滋，肥肉沁入了鱼的鲜气，两者互相渗透，块块油亮铮黄。鲞冻肉，堪称鲞烤肉的精进版，对食材、火候、烹煮时间等要求更为严苛，尽力体现鱼、肉、冻三位一体的精髓。最上等的鲞冻肉，自然是采用野生黄鱼鲞配以上好五花肉同煮，黄鱼肉质紧而少刺，鲜嫩无比，不愧为“万鱼之王”。可惜，野生大黄鱼已难得一见，若再想一膏馋吻，犹如做梦。

    没了大黄鱼，鲞冻肉还是要吃的，不是还有那么多品种的鲞吗？岛上的人甚至还发明了“杂鲞冻”，就是把多种鱼鲞混合，与五花肉同熬，其味无穷。

    近些年，海产品产量减少，海鲜身价飞涨，怕年前买不到好的鱼，也怕临过年价格过高，很多主妇早早就开始买鱼晒鲞了。如今生活富足，鲞不在数量多，宜精，中大，晒得不干不湿，鲜香扑鼻。往往是较珍稀的鲞自家年三十还舍不得吃，得留着正月里宴客，这户人家客不客气，主要看鲞品种好不好，种类多不多。家有好鲞，一端上来，主人春风满面，语调高扬，来来来，尝尝这个。接着，还要把此鲞的来历等介绍一番，最后表示为了这样的美味，费点周折是多么心甘情愿。

    年后，一些年轻人又要纷纷出岛，求学的、工作的、定居在外的，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有过年时才回岛上，春节大概是最能勾起乡愁的一个节日了。临行前，父母把熏鱼和鱼鲞往行李袋塞了又塞，熏鱼和蒸熟的鱼鲞用密封盒装好，生鲞切大段，装进塑料袋，更不忘叮嘱，懒得做菜就饭上面蒸点鱼鲞，蒸饭总容易吧？老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鱼鲞就如主题音乐，贯穿过年这部大片的始终。试想，若没有鱼鲞，那年得过得多潦草多寡淡，多没有仪式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