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军 想在钢筋水泥的斗室中晾菜蕻干,是件奢侈的事情。 今春有些特殊,被困在家中许久,不得外出,可我还得天天去医院的ICU。突然意识到能吃菜蕻,可以晾菜蕻干了,时间已过了惊蛰。先生说,天这么暖了,菜蕻都打完了,晾什么? 菜蕻是青菜最中间钻出来的一截,嫩得很。和香椿一样,头蕻最金贵,嫩生生掐下一截在水中焯熟凉透沥干,阴凉地儿里晾干了,再剪成一段段藏起来。过程不复杂,对天气的要求却颇高。放汤时抓一把,拿热水冲开,撒盐,丢一小块猪油,很香。香的不是猪油,是菜烘干,那是春天的味道。 可惜,菜蕻和香椿不同,香椿可养在大棚里,菜蕻一般只长在农家地里,自由自在,顺应节令变化,说没就没了,不由人。 先生从老家回来,在七七八八的土特产中,递了两包深绿的给我,凑近一看——婆母晒的菜蕻干。先生去的时间不凑巧,菜蕻干还没晾透,软塌塌潮乎乎的。这个春天,先生和所有抗击疫情的人一起,奔走在大街小巷,回老家看婆母越发少了,但凡去了,婆母总能从田间地头理出家作货,装满先生的车。 不是饭点,还是抓一把菜蕻干用沸水冲了,挑一筷猪油撒点儿盐,满屋子春色。婆母的电话追来:“太急啦,还没全干,自己晾一晾啊。” 再晾?家里哪有这样的地方。晾菜蕻干必须要地方大,不见太阳,透风。太阳一招眼,菜蕻干就像被借了钱的村妇,脸蜡似的黄。住在城里,有前后阳台已属奢侈,并不具备这些条件。我总不至于东西南北扯上绳子,在客厅里晾菜蕻干吧。最终,婆母拿来的菜蕻干被剪成半寸长,放在烘干机上。就一顿茶工夫,菜蕻烘得簌簌响,效率很高,吃起来却有些道不明的尴尬。 前阵子疫情严峻,大家的日子都不舒畅。为了排解愁绪,我纠缠先生:要晾菜蕻干。他没纠结家里有无晾晒菜蕻干的地方,化零为整,断断续续买了几次新鲜菜蕻,供我解忧。 第一次买了五元钱的,煮好刚半脸盆,在后阳台横七竖八绑了三条五六十厘米长的绳,刚好晾完。下午我跑医院,先生回不来,老天爷趁机痛快地下了雨。回家第一件事情,问正在厨房忙碌的先生:“菜蕻干收了吗?”“不收,反正淋了,继续淋吧。” 这话,好像放之四海皆准:来了就努力面对吧。 第二天,我把菜蕻干在水里过一过再晾,结果被没头没脑的太阳晒了一下午。看看捉摸不定的天气,只能放在烘干机上烘干了。那些菜蕻干至今我都不敢吃,和阴凉处晾干的比,色泽上黄褐不说,味道应该差了许多,僵尸一样挺着,望而生畏。 第二次菜蕻买得多了,端出来满满两脸盆。听说下午有雨,不敢再冒险,先在后阳台晾了一上午,后又舍了茶室的风花雪月,在其中横七竖八绷了许多线,勉为其难地晾了一天。 今早起身先查天气预报,欢庆整天没雨,又重新在后阳台铺了道场,绷好线,中间撑根竹竿。打开前后阳台的窗,防着来来去去的云,看着菜蕻在西北风中摇来摇去,闻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有些小小的得意。 老把手晾的菜蕻干,色泽上得有说服力。开水一冲,只消冒几个小泡泡,菜蕻干二话不说,便朗朗舒展开了,薄叶片绿得跟新的一样,菜梗像是刚从田里采上来的,咬一口沙沙响,吃新鲜的青菜也不过如此。就像婆母带给我们的那样。 以前家里也晾菜蕻干,那时还有时间和房屋,竹三脚架和晾杆戳在庭院中,有风时经风,有太阳了有雨了收进也快。明亮的春天里,还很小的我喜欢到处跑。日光好,时间又很慢,母亲和我围着大篾箩,把菜蕻干一一剪断,用塑料袋平分,拍拍打打出气,用火钳在袋口一烫,一包包叠起来。手掌大的一袋菜蕻干起码要有三四斤菜蕻才能晾成。看着堆得不高的小山,满满的成就感。门口有人探头来问:“楼老师,菜蕻干卖不?”是贩子,买了转手再高价卖出,差价很可观。一般母亲是不卖的,送人、托人办事、储存人情、孝敬父母、在秋冬时回想春天……靠的都是这一包包满是乡土人情的菜蕻干。有时,地里菜蔬贫乏,菜蕻干弄一把冲汤,日子就一下子变得丰腴了起来。 阳台上小小的两行菜蕻,它们的颜色,由最初刚从滚水中捞上来的青葱碧绿,到现在的苍白瘪绿,先前在田间地头看到的坚挺生硬不见了,只干瘪瘪地随风左右。是没有太阳的阴,使之筋疲力尽、欲哭无泪了? 人生,细想亦是如此。总是没有太阳的时日多。有时,也不需总求着太阳,阴天就阴天吧。有雨的时候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固然是好,要是没有,也只能淋着。 母亲已没有了晾菜蕻干的精力和心思。父亲被关在医院里许久,因为疫情,医院实行封闭管理,病中的父亲由护工陪着。我们都默契地不再谈起菜蕻干,只一日日努力地经受着当下,着手解决生活中层出不穷的问题,等待着桃花开玉兰花开杏花开…… 但愿我的菜蕻干,在钢筋水泥的斗室中,在菜蕻季节已过的时令里,在措手不及的雨水中,在沉默但坚韧的等待和守候下,能给我、给我们一个春天的味道,哪怕那春天像这个春天那般的艰难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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