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六月中后是江南的梅时,慈城人因其雨多,器物易霉烂,称其为“霉时”或“黄霉天”。宁波人仔细,据雨量多少和温度的高低,又分为冷黄梅和热黄梅。热黄梅不下雨或很少下雨,也叫做空梅。芒种一过,天巴巴地热,有太阳时,晒得地面出盐花,它们储藏了所有的热量,用来融化雨水。至于冷黄梅,就是一天到晚都下雨了,天气还阴冷阴冷的。无论冷热,黄梅天都不好过。 小时的我有点怕冷黄梅。 一入梅,就是缠绵的雨了。农谚说:“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到处是滴滴答答的雨和迷迷蒙蒙的雾,湿度大得很,和温度一起作祟,捣蛋作怪,人身上汗涔涔湿哒哒粘膏膏,还常嚷嚷着闷,透不过气。那感受和盛夏的热不同,盛夏是火,烫过了叫过了干脆利落,梅雨时节的热不能用酣畅淋漓来形容,潮湿和闷热把人像小煎鱼一样别在密封的罐头里,丢在角落中不得动弹和喘息。 黄梅天里小孩儿最躁,四五月的明朗和通透还没跑够,天儿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像是热被窝里刚尿了一泡尿,还得强撑着装睡,让人懊恼;是一夜之间,早上起来,人就懒得很;水泥地像是长了癞痢的头,东一处西一处,泛着湿漉漉的黑,走一步粘一步很费劲儿;别靠墙根儿,一蹭一身灰,粘在身上鸡毛掸子都掸不掉;鼻头吸到一股霉味儿,也许是年前的鱼干肉干,也许是不舍得吃的零食,也许是父母偷藏起来的好东西……空气中的所有,以一种诡异和妖娆的姿态,在梅雨季节湿气隆重的蛊惑中,悄悄地霉了。 湿就湿吧,再闷再热又怎样,人们总有足够的经验和热情,与自然保持孜孜不倦的共进。新踩的咸菜用卤水一浇闷一闷,豆腐、千张霉一霉,没几日掀开一看,细小的霉菌长得妖娆,线条曲折眉眼诱惑,淡淡地散发着诱人的臭气。大锅里蒸上,撒点儿盐着几粒味子素,菜油沿碗口团团一浇,香得失了方向。阴冷润湿的梅雨季里,霉,也令人喜笑颜开。管他外面的雨下得有多烂,一口霉千张一口臭豆腐,一口火热的新米饭裹裹,外面霉着的声色油亮了,连屋内角落那悄无声息的霉,都变得生动有趣了起来。 山上的杨梅快好吃了,今年新晒的梅干菜笋烤肉味道刚刚好,山后的梅子黄绿,父亲们最喜欢泡梅子酒……怪不得小时的我,总为这纷纷的落雨,到底叫霉时还是梅时困惑呢。 黄梅天里,坛坛罐罐闷起来,乒乒乓乓煮起来,火亮了,吃的热了,胃头实了,生活就变得安静而平和了。人们从不放过季节的变化,用忙碌和自然的起落同步,顺应日子的安排,勤恳地劳作着,乐受苦受喜受悲受,落雨刮风下雪打雷都受,也包括这漫天的闷热潮湿的霉,且受得喜乐。 母亲家里,至今还放着四口樟木箱。我九岁那年,父亲砍了房前的几棵大樟树,请邻村的木匠做了半个月的工,敲了这四只樟木箱。樟木箱结实,箱口用老铜锁仔细装上,上面漆的是清漆,樟木的纹理自然、亲切地露着。父母打算把这四口箱子分给我们,梅雨天里藏一些紧要的衣物,不起霉,闻来还有一股喷香的樟木味儿。 无论家里有没有樟木箱可抵霉,旧时人家总喜欢在七八月出梅后,大张旗鼓地把所有的衣物拿出来,摊在太阳底下晒,我们这一带人称之为“晾霉”。大人们在灰尘和喜悦中进进出出,劳作的手毛毛躁躁,却不妨碍他们精细地翻着陈年的衣服和记忆,一件件一层层,充满了重逢的喜悦。一个院子几户人家说笑着,声音笑貌比日头还亮。小孩儿们起初乐颠颠捧着衣服献殷勤,没多久就忘了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只笑嘻嘻地穿梭在阳光和斑斓底下,在父母一声一声的呼喝中,突然停下一把扶住晾衣服的三脚架,爆发出一阵阵恶作剧将要得逞的快意。 出梅和晾霉,像是过节,在大太阳底下晾晒的,不只是这一季的霉。每当运气不好,会说“倒霉倒霉”,有话接上——去,到太阳底下去去霉。人们笃定相信,所有的坏运气随着这阳光,会统统不见的。 孩子们烦恼又快乐,期末考试后就是暑假,天下又是他们的了。日子数着过,一到六月底七月初,太阳火辣辣的,稻谷青青的,杨梅赶趟儿似的跑下山,赤着脚的小孩儿试探着下河狗爬了,夜头月下的晒谷场上稀稀疏疏出现了乘凉的人……终于,捱出了梅雨时节,盛夏来了,那喝了一整个霉季的树儿草儿花儿,饱胀鲜艳得连这天都容不下了,人也禁不住兴奋起来——好运道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