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国松 新近办公室搬到了一楼,南窗三四米外便是静静流淌的剡溪。临溪栏杆上,缠绕着一条长龙似的藤蔓,占据了五六米长的地盘,蛮有画意。 搬入不久,有位同事来探望我的新办公室。他可是一位很有生活情趣的“百事通”。看了一眼窗外栏杆上的那种植物,似乎想考考我:裘老师,这种藤一样的叫什么植物啊?我说,那不是会结木莲的木莲藤吗?你老哥小时候养过羊,它们啃上木莲藤,拖也拖不走。他笑着说,原来你这个书呆子也知道啊。我说书呆子知道的事还真不少呢。 之后反转过来,轮到我给他上一课了。我说植物学中所谓的木莲,那是一种高大的乔木,因开的花状如莲花、其香也似而得名。它主要出产在华南、西南,我在广西旅游时,经导游介绍,还拥抱过它。 那天旅途,同伴们都去了我不中意的景点,我与导游便坐在大门外空等着。我对导游说,一种花开如莲的树,应叫莲木或莲树呀,你们怎么叫它木莲呢?很会聊的导游一时语塞。反正有的是时间,我说世上“积非成是”的事不光有你们的木莲,熊猫也如此。它是一种有点像猫的熊,上世纪40年代还叫猫熊,不知何时起叫它熊猫了。导游说,大哥我会将这两个小故事讲给以后的游客听。而我呢,也认识了这种通直伟岸的树。 办公室窗前,我接着告诉“百事通”同事,窗外的这棵乃是灌木,它的大名其实不叫木莲,叫薜荔。唐诗宋词中常常写到它,说实在的,好多读者还弄不明白它为何方神物。 薜荔,桑科榕属,一种常绿攀援或匍匐的灌木,产于长江流域及以南地区,我们浙江是主产地之一。在南方的村落里,若没有人刻意清除它,房屋外墙便被薜荔爬得满满当当。土石围墙,无人打理的旧房,更是它们疯长的空间。由于薛荔的不定根很发达,攀援及生存能力又较强,即便是当今的园林绿化,仍用它作垂直式绿化,观赏价值也不低。 还有人说薜荔是“无花结果”,这教我想到无花果树,年少时在老家,父亲在后门空地栽种过它。无花果和薜荔皆为桑科榕属,它们血缘相近,就连结出的果实也相差无几。我知道,无花果和薜荔都是有细小的花,只是千朵万朵地隐于花托中,慢慢地在花托里结成了果。我倒挺喜欢它们这一种隐花结果的品性。就像身边的人,华而不实的人见得太多,但也不乏这样的人——他们不事张扬,不“开花”招摇,却总是埋着头、悄无声息地出成果。 薜荔的果实,一些地方称之凉粉果、冰粉子、鬼馒头、木馒头。因了果实状如莲房,江浙多地则形象地叫它木莲。绍兴人鲁迅先生就曾写道:“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 好吧,那就约定俗成,像先生一样,我不说薜荔,干脆说习惯上的叫法——木莲藤、木莲了。 木莲所做的消暑美食,许多地方叫它“凉粉”,那年在沈从文的家乡湘西凤凰,我就吃到过加糖竟然还加醋的“薜荔果凉粉”。在我们浙东一带,绍兴人唤它“木莲豆腐”,宁波人则美其名曰“木莲冻”。由此,我联想到果冻,它是当代才传入的一种呈半固体状的西方甜食。我们宁波人这一个“冻”字,说得实在精到,它分明就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果冻。 记得当年邻家有位心灵手巧的阿婶,每逢夏天都要做木莲冻,给孩子们解解馋,我也每每有份。我还依稀记得她的制作过程。她首先是把采摘下来的木莲削皮、切开、晾干。做的时候,她准备了一个清清爽爽的纱布袋,将果籽掏出装入袋里,浸到一大锅清亮的井水或者凉透的开水之中,然后用手反复搓揉袋子里的木莲籽,直把胶质全都挤压出来。 那个饥馑年代,生活物资奇缺。阿婶往往兑入一截薄荷味的牙膏,如此,既生发出清凉的薄荷味儿,又可作为凝固剂。没有冰箱冷镇,阿婶就将这锅胶质,吊在寒气逼人的古井之内,静待半日,那胶质就凝成晶莹剔透、凉爽滑嫩的果冻了。最后环节是放上糖,而糖也紧缺得要命。别说是上海人吃得上的珍贵白糖,就连古巴糖也很难搞到手,于是阿婶以“糖精”兑水浇上些许。最终,富有清热解暑、生津止渴和清理肠胃功效的木莲冻,送到了孩子们的口中,成了悠长蝉鸣之下为数不多的清凉体验。 如今的夏天,冰激凌、冰可乐、冰雪碧、冰西瓜……消暑的美食应有尽有。知道木莲能制作民间美食木莲冻的人不多了,其制作工艺更是罕有精通者。由此,很少能在街头巷尾看到卖木莲冻的小摊。质朴如斯的木莲冻,不知什么时候,被我们悄悄地遗忘了。 然而,我们味蕾的记忆其实好得惊人,像木莲冻这类纯味儿的家乡美食,往往在不经意间触动童年的记忆,那是我们永远也剪不断的乡愁,那是我们心中最柔软而舒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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