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老家中庭有口老井,边缘是六边形石栏,中间是圆形石井盖。井水冬暖夏凉,但不能喝。 七月酷暑,没有空调,电扇难以驱散夏日的威力,傍晚时分,老井出场了。阿爹拿来吊桶,将绳子在左手上绕几个圈,捏紧,右手抓住桶底,直直地坠入井中,“轰——”一声巨响,水桶已没入水中。 我站在井口,看着渊黑的水面泛起一层层水泡。阿爹特意将桶向下沉些,然后慢慢拉上来,直到绳子末端,瞬时用右手抓紧桶圈,放在地上,我跟姐姐马上围过去,将手伸进桶里。冰镇一般,一时间手上慢慢起鸡皮疙瘩,凉意渐渐传遍周身,传递到心间。 阿爹不许我们多浸,他提起桶往地上泼,泼完一桶再提一桶,一直到中庭变得阴凉为止。最后再提一桶,将一瓶老K啤酒、一瓶汽水和一只西瓜浸在桶里。我们搬出桌子、椅子还有碗筷和菜,过不了许久,拿出啤酒和汽水,跟冰箱冰过一样,透心凉。我总喜欢慢慢喝,毕竟只有一碗啊,但是阿爹在饭桌上规矩很多,连我汽水喝得慢也要管:“怎么跟喝老酒一样,喝这么慢。” 真是讨厌。 饭后,收拾完桌子,冰镇西瓜来了,切瓜的永远是阿爹。他拿起菜刀,先在西瓜藤上稍稍削下一块皮,拿着皮擦擦菜刀,再从西瓜当中深入一刀,瓜应声裂开,再将它切成小块,我急急地抢来中间半圆形那块,像老鼠一样啃起来。啃完一块,再拿一块,坐回椅子上,吃一口,抬头望望夏夜的星空。偶尔还会调皮地滚到阿爹怀里,让他握紧拳头,隆起肱二头肌,用小手去捏他的硬邦邦的肌肉。 这样的夜晚,估计现在的农村也难有了吧。 等长大些,我也学着阿爹打井水,两脚立定,蹲下上身,用两只手拉起井盖,慢慢移到一边,然后缠好绳,提起桶扔下去,没有巨响,只有桶撞到井壁的声音,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但是满满一桶水不住地晃,凭我的力气根本提不起来,只得把绳子绑在井边,等阿爹来处理。阿爹见了,冷笑道:“这么多年的饭都白吃了。” 阿爹是十几岁当学徒,一直拿着榔头打铁,有的是一身力气。那时真渴望有他一样的神力。他那双手不仅力气大,还巧,会编篮子,打各种绳结。冬天清晨,阿爹早早打起一桶井水,给我们洗脸,这时的井水是温温的。临出门前,阿爹见我围巾围得不严实,就取下来,先密密绕三扎,然后穿来穿去打出一个漂亮的结。没想到这双粗壮的手竟能做这么细巧的事。 读初二那年,阿爹工作出了意外,右手两个手指都断了,用钢钉接上的。此后,他又自己创业,不识字的他四处碰壁,弄得家里也一片狼藉,没有安稳日子。夏日里打井水泼地,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情景,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阿爹似乎再没有提过水。那几年,他时常不在家,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是如何打拼的。几年后他一败涂地地回来,四处给别人打零工,维持一家生计。 几年后,我上了大学,很少回家。一次暑假回去,老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小小的厕所,老井竟变成了化粪池。那天我就跟阿爹解释这样做很蠢,等到下雨天,水位上升,厕所就不好用了,再说这么好的井,怎么舍得拆掉。 可是他听不懂,似乎也不愿意听,不愿意接受。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而我吃完饭就闷闷离去了。 老井其实还在的啊,父亲也是,只是时间改变了他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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