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鹰 用青花瓷碟装上几块黄白如玉的腌冬瓜,浇上黄亮亮的麻油,任油珠东躲西藏,碰撞得香气四溢,直叫人舌下生津却不忍下筷,唯恐破坏了这极美的工艺品。欣赏良久,夹一筷入嘴,凉爽的特有的臭香便调动数千味蕾,疰夏、秋燥、没胃口什么的统统遁去。这是宁波外婆家的必备凉菜——冬瓜糊,老一辈对它的热爱简直无法形容。 臭冬瓜、臭苋菜梗、臭芋艿蕻的“三臭”是外婆家的传统美食,其中尤以臭冬瓜为首,我想可能是因为冬瓜易得。宋人郑清之在《冬瓜》诗中曰:剪剪黄花秋后春,霜皮露叶护长身。生来笼统君休笑,腹裹能容数百人。冬瓜肚子能装下数百人?太夸张!不过,装个小娃娃不在话下。腌瓜那几天,外婆家的堂屋,八仙桌肚下憨憨傻傻地躺着十多个体形硕大的冬瓜,圆滚滚,粉嘟嘟,绿莹莹,瓜蒂弯曲着像条猪尾巴。 与冬瓜匹配的坛罐,清清爽爽挨挨挤挤地靠壁站着,发出幽幽的光亮,给人一种富足的感觉。有只最大的老卤缸,像是统帅那样威严,外婆从来不让我们走近,她自己走近也得掸灰净手。这是外婆用老笋头制作的臭卤。春季把老笋头切碎后,倒入陶罐里密封,加点水和盐,几个月后,笋头就发酵成带着特殊香气的臭卤。只要侍弄得当,用上几十年都没问题,而且用得越久,腌出来的冬瓜糊就越好吃。臭卤用久了,表面会长出绿毛,打开臭卤坛看到的景象,就仿佛清晨雾气中的沼泽。外婆会把烧得通红的火钳伸进坛中,就像铁匠淬火,后来才知,那是土法杀菌。现时视作不健康的臭卤,却滋养出家乡人的健康长寿。外公83岁仙逝,之前从未打过针住过院,更不知什么是“三高”。 做冬瓜糊前,得将冬瓜洗净晾干去瓤切块,约一个香烟盒的大小,放到煮沸的水中烫熟后捞出,放入盛满凉开水的大盆内,凉水没顶,至少放一天一夜才可腌制。腌制时瓜皮朝下,放于坛内,层层撒盐,然后取一点老卤灌入坛内,就像发面用的“酵母”,整坛冬瓜就会有臭味,且随着时间的延长会越来越浓烈。味道中的妙处,就在于有那么点儿意外,除了常规中的咸鲜,还幽幽地散发着酸臭,吃进嘴里,瞬时五味迸发,酸香臭濡绵。我怀孕时,特别想念那味道,宁波的姐姐特地送到南京来给我解馋。 外婆家坛子多,我的启蒙数学就是数坛子。圆口几个,大肚几个,竹花图的几个,梅花图的几个……外婆常说,家中的坛子都放满了东西,心里就踏实了,日子也就好过了。外公则喜欢芳香四溢的酒坛子,他说这样生活就更有滋有味了。我在外婆身边十二年,耳濡目染地喜欢上坛坛罐罐和坛罐里的东西,那里面装着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与我来说,乡愁不是邮票,是装着冬瓜糊的坛子。有时候我会想,人生真如这一坛坛腌食,需要经过时间的浸泡、生活的煎熬、岁月的发酵,才能这般晶莹剔透、味道独特、回味悠长。 回乡探望老屋,堂屋的八仙桌灰尘满面,坛坛罐罐东倒西歪,可我分明看到桌肚下的大冬瓜与我眉目传情,冬瓜糊的香臭味张开双臂把我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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