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柏 我小时候,觉得乡间外婆家的杂什间实在是个生僻字儿扎堆的地方。不要说耜呀耧呀耥耙呀这些农具,笸箩呀簸箕呀这些器具,就是堆在一角的那些坛坛罐罐,也够挠头的,会叫名不会认字。盛黄酒的上鼓下尖,是埕。做酒酿的梯形圆箍,是甑。盛酱醋调料的形圆口小,是瓮。大腹小口装酒的,是罂。要说用得最多、最让老人牵挂在心的,是甏。 夏日,院墙外菜地可收获的果蔬上来了。外婆拢了拢用树泥皂打过的“袅袅头”发髻,双手往黑布围裙那么一抹,就蹲到瓜棚下。很快,清亮的笑声震颤着瓜藤传来:“今年冬瓜咋会嘎大!” 她抱着双肩宽的冬瓜,绿皮外的白麸蹭了一身,收不住笑。你抱我抱,轮着到河埠头把冬瓜洗净了,便开始了有趣的作业,腌臭冬瓜。 浙东乡间,嗜“臭”成习成风。许是早年贫乏,除了十天一次的市集可以买点肉食水产,其余的菜蔬果品大抵是自给自足的,腌制瓜菜自然成了家家的必须。而腌臭瓜菜,则是地域的独习。有说最早是本地出海的渔民长年吃鱼口腥,偶尔从腌菜的剩汁里发现臭卤,腌制的瓜蔬咸酸相宜,独具清香,就传了开来,当然还有其他各种来源说词。在臭卤的发酵作用下,好多东西都可以入甏,茄子呀毛豆呀芥菜呀豆腐呀,要多少有多少种。原先以为光是浙东,其实这臭的版图着实大嘞。作家汪曾祺是苏北高邮人,说他家乡那里莴苣、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扔进臭坛子里。最有意思的是说到臭苋菜梗,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是无上佳品。还说湖南人叫它是“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用苏北话说,真是“乖乖隆地咚”,这叫法怎么和宁波人一个样? “可是啊,这冬瓜只有阿拉宁波人会臭!”外婆总是自得地笑着。我们围着她,看她把洗净的冬瓜剖开取瓢弃籽,切成巴掌大的方块,轻扔进汆滚着的灶台大锅。下面稻草的火烧得呜呜的旺。焯到七成熟,起锅,等它变凉,冬瓜块四周擦几回盐,便等待入甏了。那是个细腻的技术活,甏里外要洗净晒干,小口圆肚的甏外壁给擦得锃亮,釉面的蚶贝纹饰在光照下有乡土的美采。冬瓜一块块地被整齐码放,至甏内沿口,然后注入冬瓜汤水和臭卤。可以在浓浓的臭香味中听到臭卤拥抱冬瓜的汩汩声,它们将按着时间导演的指令,去完成一件乡间美味的杰作。记得,此刻要低调,要“休眠”,要守护属于成功的纯粹——这就依赖外婆封住甏口的两层纱布,用细麻绳扎紧,来抵御有害细菌的侵入。 时间总是美的发令员。短则十来天,冬瓜甏隐隐透出一股新鲜的臭味,松开盖布,可见上面漂浮着一层卤液,青盈盈的,黏稠间有薄薄的菌毛,冬瓜由白变暗,呈玉色,可以是开甏的时候了。外婆拿根筷子往冬瓜里轻轻一插,又拔出在舌尖一舔,笑了:“好嘞好嘞!”那真是快乐的时分。日已西沉,暑热渐退,在晒谷场的泥地上摆好圆桌,一色的农家菜,外婆端着青花大口碗最后一个上桌,是新臭的臭冬瓜。先是一阵臭香相混的农家气味,和不远处的烧焦泥气味掺合到一起,定格了农村的夏晚,待到挑开冬瓜的肉囊,看麻油在青绿色瓜皮上的浪漫晃游,那种鲜香因臭的铺垫变得异常突出,入口清爽、滑溜、微酸、适口、下饭。是的,凡下饭,必先开胃,功之妙,便在于此。天下好像也只有宁波人管菜肴叫“下饭”,家常俚语“下饭毋够饭喫饱”,就是待客歉语,没啥小菜饭要吃饱。 外婆把开了甏的臭冬瓜扎好口放到杂什间桌面,又把没开甏的另一甏新腌的臭冬瓜码到了桌下,一边喃喃自语,“这甏留着给明达”。明达是我二舅,在我出生前就去台湾读大学,以后两岸封锁,也回不来了。外婆每年腌臭冬瓜总会多做一甏,“这给明达留着!”还用沾了石灰的笔写上某年某月。一年又一年,桌子底下排着队摆满了甏,还是没等着二舅回。只有当太久的时候甏里的冬瓜散塌了才会不忍心去收拾掉。老人记着,通过香港朋友转来的台湾来信说过,“母亲,我想着家乡的味道,想着你腌的臭冬瓜!” 几乎没有争议,所谓乡愁乡思,少不了乡味,何况是带着臭味的特殊印记,离了乡,哪去找?外婆说过,“你就是天皇老子多大官多有钱,念得的还是家乡味”。记得后来包玉刚、邵逸夫回宁波,山珍海味没胃口,惦着的就是臭冬瓜。大酒店厨师傻眼了,不会做,还是到市民家里找到老太太做的才吃到,那个感慨:“40年了,到哪儿都想着臭冬瓜啊!” 外婆过世时没等到二舅,留下了一大堆满着的虚着的冬瓜甏。二舅回来也没吃着外婆做的臭冬瓜,在大酒店里吃到了,虽不是家里的味,但属于这片土地的特产,好在写入了这个城市的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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