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仿治

    当教师，免不了要家庭访问，而每次的家庭访问，都会给我留下一个新故事。

    本地人都熟悉“下饭呒告饭吃饱”这句话。因为在从前，许多人家实在是太穷了，待客的“下饭”——也就是小菜——往往会很不丰盛。主人很失面子，只得无奈地要客人“下饭呒告饭吃饱”，意思是说，小菜已经不好了，只能请你多吃一点饭了。也是因为“下饭呒告”的窘迫，导致我们家乡有个规矩，在去别人家里作客时，不能主动撬开饭桌上的鱼。因为旧时一般人家都买不起鱼，如果偶尔买了一条，也是摆在桌上装装样子，说明我家待客还有鱼，实际上却没人动它，这样，明天有客人来还可以继续摆上桌。据说从前有个村子里的小学校，只有一个老师，由各学生家轮流管饭。有一天，轮到管饭的学生家穷得家徒四壁，为了面子，不得已去邻居家借了一条煮好的鱼，约定饭后归还。所以事先家长对孩子再三叮咛，这鱼无论如何不能吃。孩子懂事地点了头。可是那位教书先生却不知道本地乡俗，前几天只是因着拘束，在别人家吃饭时没吃鱼，今天见主人很爽朗，又见这鱼烧得好，想稍微吃一点。不料他刚把筷子插进鱼肚子，那坐在一旁的学生就大喊起来：“妈妈，先生吃鱼了！”先生大吃一惊，赶紧尴尬地把筷子从鱼肚子上拔出来，不敢再吃菜，匆匆把碗中的饭扒进口里，就逃离学生家了。

    这个故事，是我刚大学毕业那年去家庭访问，在吃饭时，俞同学家长为了劝我吃鱼而讲给我听的，意思是现在条件好了，这不吃鱼的老规矩已经过时了。他讲得津津有味，那时还年轻的我却听得面红耳赤——不怕人笑话，我小时候特别不爱吃鱼，有一次大姐事先把一段鱼埋在我饭碗中，我吃着吃着发现了碗中的鱼，就哭着不肯吃饭了。还有一次，我随父亲去亲戚家，好客的亲戚夹了块鱼在我碗中，碍于面子，我不但不敢哭闹，也不敢不吃。于是就先把碗里的饭都吃完，然后把这块鱼放到口中，迅速跑到门外，偷偷吐在了地上。这次听了老俞这故事。我不得不向鱼动筷，而此后，我居然渐渐地学着吃鱼了。

    学生家长中常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话投机时，从他们口中总能听到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有历史传说，有民间笑话，还有不少他们亲见亲历的事。

    一次在大碶家访，农家主人与我聊起务农往事，说到造水库，他就告诉我一件事。那时某水库工程建设正当关键时刻，来自各公社的民工们为了早日完成任务，都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拉车的拉车，挑担的挑担，拦洪大坝上人流如潮。眼看土方石方不断往坝上倒，坝身在一点点增高，可是，头一天刚倒上去的松松的土石方是需要压实后，第二天才能继续往上倾倒的。为了不影响工期，负责压土的民工老伯，也就是我这位学生家长的朋友，就与运土民工错开时间，利用夜里别人睡觉时间，开着履带式拖拉机去压土。就这样压了好多天了，工程进展明显加快。可是就在那天夜里，老伯的拖拉机开出去后再没回来。第二天早上，农友们出工时，看到这辆拖拉机翻倒在一个高坎下，而老伯的身体被压在拖拉机下，已经没有了呼吸。原来是土坎塌方，导致拖拉机倾侧翻落，夺走了老伯的生命。也可以算是前赴后继吧，其他的拖拉机手在沉痛送别了老伯后，仍坚持在夜晚压土，以提高工作效率，保证工程如期竣工。唉，农家主人说，当年造水库掏河，现在想想真了不起啊！

    我点了点头，这些事是我亲历过的——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一座座碧波荡漾的水库、一条条汤汤东流的大河，曾有多少民工在这里洒了汗、流了血啊！

    新碶江同学家长讲的故事，起因于我们聊到了一个成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说，其实人的本性也是可以移的，他就有一个实例。他讲到他的一个木匠朋友，他的儿子既忠厚，又勤力，从来是人见人夸，都说这后生像父亲。不料，不知怎么的，这孩子与爱赌博的人交上朋友了，渐渐地不但染上了抽烟的习惯，还不肯再去干活了，只是想着赌。结果，把父亲和他一起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预备结婚的钱全输光了，还招来几个坏人去恐吓他父亲，逼他父亲借了高利贷为他还赌债，把他父亲活活气病了，而这无颜见人的孩子自己却一走了之，不知去向。老江讲这故事时，一脸悲伤的表情，好像说他自己的事似的。他结论说，如果不小心，人的本性可能比江山还改得快呢。我听了，也连声叹息。

    不过在两年后，即将毕业的小江却悄悄对我说，前年他父亲讲的故事，其实是他自己家的事，这个变坏的儿子，正是江同学的哥哥。小江说，哥哥至今无消息，不过自己决不会学哥哥的样。

    就这样，这么多年的家访，我从学生家长口中收获了太多的故事。在后所，我知悉了当地地名来历的掌故；在小港，我知道了一个名人的传奇经历；在三山，我听到了一个生动的神话传说……我后悔没有把每次从家长口中听到的故事及时记下来，不然，现在该可以出一本很精彩的故事书了。不过无论如何，这么多故事对我自己几十年的工作生活、为人处世，还是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