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经澄清。”顾城这诗说得好，重阳节前后，就像一杯淡下来的茶，蜕去了浓酽，变得清澈沉静了。

    九九重阳，是唯一一个不以吃为主的节日。这一天流行登高、赏菊、遍插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吟诗作对，风雅烂漫。

    这个时节，风凉如水，不仅是吹拂，还能清洗：洗掉植物的色彩、缀饰，洗掉了植物界绝大部分的繁文缛节。于是，树薄了，草黄了，即便有花开，也是花枝简素，只一首“天净沙”的规格。

    不过呢，盆植的菊，却个个是胖子，蓬着肥肥笑靥，笑向秋风夕。

    阳光，也从秋忙中闲下来，亮亮的，环佩叮当。它是绚烂处归来的智者，把简单奉为生活的旨趣。从早到晚，从东到西，忙着一件事——描摹花枝，把它们的影子在地上画出那么多稚拙的简笔画，笔意薄薄的、浅浅的，如一帧帧黑白剪纸。

    四季里，只此时才有如此好风好日吧。想那春天，万物初初生发，东风浮浪，阳光是匍匐的呆萌状；夏天，温度狂躁，阳光暴烈地一路尖叫；冬天，万物沉寂，阳光在寒气中试探地伸出它的双脚……

    而这九月，像时光到达极盛时的绚烂，日月并阳；亮眼一闪之后，便如抛物线慢慢沉坠，开始阴盛阳衰。大地渐渐沉寂，万物慢慢雪藏。往昔如电光石火，被掩埋在光阴里，什么都不作数，什么都珠残玉碎了。

    是啊，这是第三季最后一个月份，一年里奋斗路上最后一站停歇。回望来时路，是收获多还是遗憾多；远眺未来路，是要坚持还是要改进，这个节日，大约是年度奋进的最后一次调整机会，是生命里程的重要一次回眸停顿，是攀登路上最后一座山亭驻足。

    来路有起有伏，前路再接再厉。

    重阳登高的路上，赏花吧，饮菊花酒吧。选一座山爬爬，可能捎带着把野菊花也赏了；如中途能遇到一所简陋村店，顺便把菊花酒也喝到口了。

    路边菊开小如钱。人淡如菊，就该是这种瘦凛凛的野菊吧。莹莹的黄，最能与它的香气产生通感了，或者说，那种浓郁的香气，就是金黄的。风一摇，香得让灵魂摇曳出去老远。

    秋风菊花半红叶，绝胜满屋好诗书。我老觉得，李白那天真率性的饮酒诗，就是写在重阳节的：“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那“山花”定是这如瀑如涌、环围合抱的野菊花。

    李渔也说，秋在四季中最宜出游，“有山水之胜者，乘此时蜡屐而游”；秋天，还“宜访老友”。是啊，尤其重阳节前后，秋光明亮，人心沉静，山水形胜并老友情愫，更易入心，颐养心神。

    与老友对酌谈笑，醉卧花间，那些野菊，定不会笑话你的醉态的。它们，都是贫寒人家的孩子，生长虽茂，却不赖人力，全仗天工。吃过苦，受过罪，心里储藏着满满善意，就像它的香气，一挨，便香得惊天动地。

    晚唐诗人杜牧，对此最有体会了。他为野菊写过很多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雨中衣半湿，拥鼻自知心。”他知野菊花的心，也知自己颠沛流离的一颗心；或许，他认为，自己的心，就是野菊花的心。当年他任池州刺史，老朋友张祜于重阳日来看他，两人带着酒，去攀齐山。“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是呀，人生在世，总有这样那样不如意，而牵着友人的手，菊花满头缘山行，多么恣肆的快乐！

    至于那陶篱之菊，摘来戴一朵，也是不成问题的。肥嘟嘟，鬓边有菊；香馥馥，手边有酒；兴头头，心头有希望。风雅重阳，真是一个烂漫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