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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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0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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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碗猪油蒙了心

    □冯志军

    常形容不堪的中年人为“油腻”,也指肥头大耳满面油亮。要在以前,满面油光的有啥不好?面黄肌瘦的才难看。油腻腻的、说话洪亮的人,能吃饱吃好,能看出生活的光亮,多好。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庄户人撑面子改善生活的,细腻白脱的猪油唱主角。父母要我好好读书,跳出农门不种田,有肉吃。我心想:能天天有猪油吃也好。

    是猪油,不是其他的。鸡小油少。牛顶农人两个劳力,不舍得杀。羊在这里少见。鸭鹅成天混江湖,精瘦。只有猪,家家户户都养,割点革命草拌米糠加桶水,过年前杀掉,肉换钱,下水做人情,猪头和猪油自留。

    猪头挂在屋檐下阴晾,猪油耽搁不起,水里一捞去经络和血管,大火干锅熬就行。小孩儿们钻在灶筒里塞柴管火,凑锅前一准儿被骂,怕热油烫人,还怕小的偷猪油渣吃。只管火也开心,听猪油在锅里嗞嗞啦啦热闹,闻着惦记了整一年的猪油味儿,开心得要飞。每一碗白脱完美的猪油后面,都有一个炉膛后殷勤烧火的满头大汗的身影……为了一口猪油,不去外头野了,也蛮拼的。

    从杀猪那天起,吃猪油就成了孩子隐秘的心事。大人们为防孩子偷,弄几个大瓷碗把猪油高高搁起。饭桌上缺油水了,猪油冒了出来,挑上的一筷不起眼,很快以油花挤眉弄眼的形式消失在其中,普通的大白菜小青菜,有猪油热情的参与,成为肥美的诱惑,是打开童年记忆绝佳的秘钥。

    猪油在拌饭、馒头这些食物面前变得更理直气壮了。猪油馒头上梁时才有,哪有天天造房撒馒头的,猪油拌饭才是孩子们期盼的日常。

    晚上新煮了白米饭,刚开锅就盛上大半碗,否则怎么拌猪油呢?在家人的虎视下快准狠挑上一大坨,又不引起公愤,是个技术活儿——不能直下直上,在筷头粘油刹那,手腕微妙地转出个弧度,挑上来的猪油大块厚实,尾巴拖着个漂亮的尖儿,和主人一样得意。

    猪油埋入热饭中,面对一碗这样的猪油拌饭,请拒绝喧哗的葱花,只用盐或酱油充分拥抱它们,戳入筷头搅拌均匀,左右各三圈,上下翻动共六次,才庄严地完成使命。因操之过急导致猪油拌饭此起彼伏,比错过一次游戏更不可饶恕。那时的酱油浓郁赤黑,不像现在的美味鲜自带滤镜,但回想起来,还是没法和土法炮制的酱油比。呼哧下肚,吧嗒几下嘴,再去盛一碗白米饭猪油拌拌才有半肚子满足,夺我们心魄的,是猪油。

    蔡澜称自己为“猪油佬”,把猪油拌饭列入“死前必食”清单里,一碗猪油拌饭,吃得“感激流泪”。而我,只觉得美味得很罪恶。

    猪油拌饭是明目张胆的奢侈,偷猪油则是孩子最高的追求。在猪油面前,孩子变成了机敏的老鼠,大人挖空心思藏,孩子总能偷到解馋。手指头是最好的作案工具,别对还没开碗的猪油下手,“茫茫”冰海里突然有个大窟窿?没这胆儿。最好是已挑过几次的猪油,沿先前痕迹,轻描淡写刮上一圈,背手踱到屋外,看四处无人把手指头放在嘴里一小口一小口细抿,享受每个油麦麦的脂肪分子释放出来的肥美,像是喝了一勺金贵的油……意犹未尽中若无其事地再踱步回去,如法炮制乐此不疲。

    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往返多了连鸡鸭都看呆:来去进出,打的什么主意?大人早看出了,只要猪油碗不见底,偷吃就偷吃了吧,毕竟那是孩子为数不多的乐趣啊。要急赤白脸去追查一坨猪油的下落,被逼急了,孩子连扯谎都来——被一碗猪油蒙了心。

    可我们是极喜欢被猪油蒙蔽的,每次吃过猪油,嘴上油光光红润润,牵起细细的嘴角,像戏文里的小姐抹上口红的嘴,漂亮喜气。大了抹唇彩,村里奶奶还说:“吃猪油啦?”小时,我巴不得鼻尖儿油光、眼睛闪亮、头发黑亮、俩朝天辫粗亮,身上所有毛孔都散发着猪油的香。大人们不说,只笑眯眯想着什么地方的革命草肥美,去割些来喂猪。

    猪油,在那个贫瘠的年代,给每个人的愁苦涂上了喜色,那是一家人一年的努力,是一只猪深情的回报,是农人们辛勤耕作的缘由,是日出日落生生不息的期盼和仪式……

    鞭炮还没响,小猪仔早买好了,在猪圈里夯夯叫着要草吃,猪油大瓷碗里凝着,白得让人只想伸出指头捻。明年的生计和猪油又有了,乡下人的心头又踏实和热乎起来了,像鸡刚抬起屁股时露出的热烘烘的蛋,充满了生活的朝气……多年后,当味蕾被大鱼大肉蒙蔽欺骗得忘乎所以时,被猪油蒙住了身心的快乐却还在心头,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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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