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仿治

    想到马上要进入牛年，我心里不免一番感慨：算来这次是我来到人世后的第六个本命年了。虽然现在哪怕在农村也很难看得到牛，但身为属牛的人，对牛的感情是一直忘不了的。不过，因为牛似乎是“笨人”的代名词，所以一写到这个“牛”字，就又觉得有点难为情。

    比如，“对牛弹琴”就是一个尽人皆知的成语。据说它的意思是“比喻说话不看对象，或对愚蠢的人讲深奥的道理”，那么，这“牛”显然就是指“愚蠢的人”了。

    而在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祝英台一句唱词更直截了当。她用种种比喻向梁兄暗示自己的性别和爱情，而忠厚的梁兄就是不明白。这时，英台又羞又急，就说了一句“可叹你梁兄笨如牛！”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牛是最笨的吗？说梁兄笨如牛，那该是不可救药了吧？不过我听了这话却有点不服气：聪明伶俐的英台啊，你羞是羞，急是急，但是一羞一急就拿牛来出气，算什么本事呢？你没办法让梁兄听懂你话中的话，不是也证明你还不够聪明吗？

    而且，牛并不笨，有我本人与它的接触为证。

    那年春耕，老农说要让我学耕田。一听这话，我心有点虚——从来没做过的事嘛。但是，老农对我说，别怕，牛会教人的。他只说了一句“你只要记住‘撑船看船头，耕田看牛头’”，就把牛绳交给了我。果然，我下田后，一垄一垄地耕着，该向左弯还是向右弯，我心中无数，而牛全知道，我只是扶着犁把儿跟在牛后面。眼看耕好小半块田了，我想，我手中拿着的那根当鞭子用的长竹竿到现在还一直没动，不是白拿了吗？为了向“牛”显示我作为“人”的威风，我就挥起竹竿，在它背上稍稍用了一下力。不料，这就闯了大祸！我的得意劲还没表露出来，这位牛兄弟就拉着犁，猛地向旁边转过身去，满田里奔走了。我大声吆喝着农民教我的让牛停下的口令：“哗！哗！”可是牛根本不听，偏偏弯东弯西地乱窜。本来一趟一趟整整齐齐的田垄，被犁得乱七八糟，就像画上了地图。它走得快，我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眼看跟不上了。这时，老农师傅赶了过来。说也奇怪，他从我手中一接过牛绳，乱奔的牛就立刻停了下来。

    我惶惑了：为什么到了老农手里牛就如此温顺？老农说：“因为它服我。”那当然是对的，老农懂得的事多嘛。可是，为什么开始时它在我手上也是温顺的，而后来就桀骜不驯了呢？老农说：“因为你打了它。”

    我更奇怪了，你们老农耕田时，不是也拿着竹竿吗？不是也时时挥动着吗？老农说：“不一样的。我们手中拿着竹竿，一般并不打它。有时嫌牛走慢了，也只是在它背部上空虚晃一下，牛看到竹竿晃动的影子，就知道意思了，就会加快脚步。这些牛本来已经够苦了，我们还舍得打它吗？”我一看，果然，棕黄的牛背上，仅有我留给它的一条鞭痕！但是，我打它，它该怕了才是，为什么反而捣乱呢？回答是：它欺负你是新手！

    当时我也没去多想，反正我们知青很少耕田。但后来我慢慢明白了。当我拉着牛绳“指挥”它耕田时，似乎我是它的领导，但实际上，我外行，它内行。不过，它还是尊重我，姑且容忍我。然而，我不懂装懂，想在它面前摆一摆臭架子，想骑在它头上作威作福，它就愤怒了。是啊，我凭什么打它？

    牛不笨啊！它不但懂业务——会耕田，还懂处世待人——不欺软、不怕硬，这些，别的动物做得到吗？

    其实，当年我在农村时，发现农民们确是很少说牛笨的，只是有时会说某人“你怎么像拗牛一样的脾气？”这意思，是说牛的脾气犟。但是从我所经历的这件事来看，它暴躁的脾气也全是我引起的，能怪它吗？

    写到这里，我完全不赞成说牛“笨”了。话又说回来，人们说牛的坏话也并不多，诸如“吴牛喘月”“做牛做马”“如牛负重”等，都能体谅牛的辛苦，而宋代李纲的《病牛》诗“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和鲁迅的诗中“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句，更写出了牛的美德。是啊，不是我自己属牛就偏爱牛，牛们善良、忠诚、踏实、任劳任怨一生奉献，是有目共睹的。而说牛笨，说牛脾气坏，可能是有点偏见了。不过，不管人们怎样评价牛，牛自己还是泰然处之，宠辱不惊。记得那时我们欢天喜地过春节时，牛们则在冬日的暖阳下不慌不忙地嚼着干稻草，准备来年春耕再出一把力。一年又一年，我对它越来越满怀敬意。而今，作为与牛有一定联系的我，写一写自己曾经与牛的交往以正视听，也不能说没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