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彪 白石头对过的蔡家巷口有一爿临街小店,母亲经常遣我们去那儿打酱醋酒。 小店门口高高的柜台上,总是排列着四五只“大腹便便”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淡黄色透明纸包装的一卷卷泛油飘香的桃酥,或者是散装的鸡狗猫牛之类动物形状的饼干,当然有小糖,有花花绿绿的纸包糖,也有裸露的外表沾满了细糖砂的五颜六色的果味小圆糖。年少的我们馋得“眼乌珠碧绿”(宁海方言,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不动盯着看的意思),嘴角边的涎水常常挂成三尺多长。 那是1970年前后,一个物质生活相对欠缺的年代,许多东西都得凭证、凭票供应,哪像现在,县城街面上有专门售买零食的“老婆大人”、“零食码头”,有“乐购”、“联华”几家大卖场和说不清有多少间的“小小超市”。满架满柜的零食琳琅满目,咸酸甜辣,荤素松软,煎烤的、炒制的、烘焙的,清淡的、低糖的,老中青、儿童各个年龄段的,方的、长的、扁的、圆的,单支装的、组合包装的,纸袋装、塑料袋装、铁皮装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有时候,9岁的外孙女小月亮站在这一屋子眼花缭乱的零食中间,会不知所措地问:“你说我吃点什么呢?” 而在我9岁时,倘若偶尔分到一颗奶糖,一般是舍不得一次吃掉的,往往先咬下一半,将另一半用糖纸重新包起,藏在口袋或书包里,等到下午乃至第二天再吃,把口头和心头的快乐享受延伸得更长些。 记得有一次,妹妹生病,正好远在西安工作的三舅回家探亲,看到侄女病了,特意给她买了一封豆酥糖。一封里面有10个小包,豆酥糖又香又甜,妹妹吃得欢天喜地,每次吃得脸上、衣襟上都沾满了白色的酥粉糖末。“准一年级”新生的弟弟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不无感慨地叹息:“还是生病好,有好东西吃!”从此,弟弟天天盼着自己生病,今天盼明天,明天盼后天,但病就是不“体谅”他的“殷切期盼”。终于有一天,他鼻涕涟涟,不由大喜过望,屁颠屁颠地跑去告诉母亲他病了。母亲伸出手来在他的额头上抚了一会儿,呵斥道:“病,哪来的病?上学去!”弟弟一下子像霜打的叶子,蔫蔫的,满脸沮丧。 那时,父亲在水车公社当书记。父亲是个平易随和之人,下地的、采石的、铺路的,无论尊卑,从不低眼或高看,所以家里从来不缺村里来人,赶集的、卖瓜菜的、看病的,甚至走亲访友的,即使父亲不在,也都会拐进来,歇歇脚,喝口水,吃个中饭。当然村里人也是不会空手的,西瓜上市了带几只西瓜,收萝卜时带些萝卜,卖鸡蛋的会留下一小竹篮鸡蛋,等等。 水车公社地处白溪下游,濒临出海口,故多冲积滩地。沙性土地产出的西瓜、萝卜特别的松脆、甘甜,花生则很鲜甜。有一年水车的花生丰收,也就理所当然地惠及了我们家。除了煮一些鲜吃,大部分花生都被母亲“截留”了。用清水将花生淘洗干净,趁着太阳嘭嘭亮的好天气,让我们抬到公房区旁边生产队的晒谷场摊开来晒。曝晒十来天,成干花生了,母亲把干花生装在六七十公分高的铁皮箱桶里,压紧了盖子,塞在我们的床底下。我们知道,这是要等到过年时才会拿出来炒了吃的。 可这些美丽的花生,无时无刻不是我们兄妹3人心心念念的牵挂。 每天早上上学前,我们伏下身子,蹑手蹑脚地爬进矮矮的床底,拨开杂物,小心翼翼地撬开箱盖,只怕发出什么声响惊醒熟睡的母亲,尔后心惊胆战地迅速伸手抓几把花生塞进书包里,一溜烟离家而去。 那是些多么美好的早晨啊!太阳欣欣然地升起来,光辉明净。麻雀们在细细的电线上排列打坐,当我兴奋地将花生壳撒花般甩上天空时,它们中有的便殷勤拍翅鼓掌,啁啾点赞。即使有时候下起了小雨,或者风有点大,有些冷,但比起一路上的好心情,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时间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前。满满一箱桶的花生也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掏空了。 离过年很近了,要掸尘,要包粽,要打糖,要置办一应年货……母亲想了想,还是趁早把花生、瓜子先炒了吧。母亲从我们床底下往外拉铁皮箱桶,只觉得轻,又“哐当”作响,心里疑惑不已,打开箱盖,却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花生们都不翼而飞了。 母亲什么都明白了,却明知故问道:“花生呢?” 我们早已订立了“攻守同盟”,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母亲睁圆了眼睛。 “可能被老鼠吃了吧?”我嘟哝了一句。请原谅,那时候,我对“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这样的成语只是一知半解,更不知道撒谎还得讲究逻辑和情理。 “什么,老鼠吃了?”母亲厉声责问:“老鼠学会开箱盖了?老鼠连花生壳都一块儿吃了?” 我们这才知道瞒是瞒不住了,吓得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那一年,过年的炒花生还是有的,是后来村里的乡亲们拼凑了送来的。 当然,如今零食已经不是孩子们的最爱了。我们家的小月亮,也只有当她完成作业被允许可以打开平板或手机时,才会两眼放光,雀跃欢跳起来了。 生活和人生体验都是有时代感的,而这,终将深深地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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