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年年春天,家里都会养些蚕。最初养蚕,是为了完成女儿读幼儿园时老师布置的一次作业。蚕卵从淘宝上订购,百十颗黑色细小的颗粒,摊开在手掌上,是嫘祖的神话版图。我把蚕卵静置在一个鞋盒里,铺上白纸,在盒盖上扎了十几个小洞。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女儿惊奇地说:“蚕宝宝出来了”。只见几十条细若梅花针的幼蚕蠕动在盒子里,我连忙从冰箱里拿出商家附赠的几片桑叶,剪碎了丢在鞋盒里。幼蚕如时光中的游鱼,嬉游在桑叶的深海里,仔细听,似乎可以听到它们噬啮桑叶的声音。我们把盒子盖上,到了中午打开的时候,桑叶明显少了很多。 “别看蚕宝宝小,它们都是大胃宝宝,我们该去摘点新鲜的桑叶了。”女儿的话提醒了我,以前离家不远,就有一片桑林,可是现在那片桑林成了住宅小区,该到哪里去采桑叶呢?也许只能去《诗经》里吧:“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正在我暗暗发愁的时候,孩子她妈捧着一袋桑叶过来了。“同事母亲的田地里,竟然还有几棵桑树。这都是顺着一个方向摘的桑叶,蚕宝宝是很敏感娇贵的动物,不同方向的桑叶,口感也会不同,蚕宝宝吃了就会腹泻。” “看来你养过蚕,心里装着都是养蚕经啊!”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她朝我瞪了瞪眼。自从养了蚕,女儿就很少碰她的毛绒玩具了,每天瞪大了眼睛,看着盒子里的细微变化。蚕宝宝一天天长大了,白花花的身子有她的手指粗了,她把一张桑叶丢进去,立刻爬过来几条蚕宝宝,桑叶上留下了清晰的锯齿状的痕迹。女儿啧啧称奇,轻轻拿过一只蚕宝宝,放在手掌上,另一只手拿着一片桑叶,蚕宝宝微微欠了欠身子,轻轻地噬啮着这平静而美好的时光。 “再过几天,该吐丝了吧,蚕宝宝就会上山。”孩子她妈说。 “为什么还要上山,在盒子里它们不是好好的吗?”女儿疑惑地问。 “上山就是在盒子上方用桑叶或草棍做个‘小山’的样子,它们就会在山上吐丝,结茧。” 蚕宝宝上山之前,外婆接女儿去义乌,因为女儿放心不下蚕宝宝,只好将它们带上。也许是旅途劳顿,也许是水土不服,到了义乌,吃了本地的桑叶后,蚕宝宝竟然死去了一半。好在蚕宝宝马上就要吐丝,食欲在减退,因而还是有一些挺了过来。女儿在视频里伤心地哭了,我说:“不是还有一些蚕宝宝活了下来?你看它们马上就能吐丝了。” “蚕宝宝都不吃桑叶了,它们几乎都是透明的,好看极了。”女儿破涕为笑。在视频里,女儿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一只圆滚滚的蚕,蚕微微扬起头,它的身体如月光般晶莹。 “白苎新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回廊”。小时候,家乡不但有规模庞大的桑林,也有蚕茧厂。小镇姑娘们有不少都在蚕茧厂上班,她们戴着白色的无檐工帽,脚步透明如蝉翼,像从《乐府》里走来的采桑女子。每年镇上最热闹的就是收蚕茧的日子了,来自苏南的蚕茧商人聚集在镇上烟水最浓的地方,女工举着一筐筐雪白的蚕茧来到货车前。苏南商人仔细挑选着蚕茧,按照品质把它们分成了三六九等。“咦,怎么把一只毛脚茧混了进来?”说着,把丝线缠得凌乱的茧扔出车外,这些毛脚茧后来成为孩子们的玩具,女孩们把它戴在手指上,说这是蚕茧戒指。质量上乘的蚕茧沿着丝绸一样的运河岸,运到了苏州等地,在那里经过缫丝、织造,成为美丽的绸缎锦帛,再经过技艺精湛的大师的剪裁,成了婀娜女子身上美丽的旗袍。如今蚕茧厂早已在经济大潮中倒闭了,连同消失的是成片种植的桑林和“门前种柳,屋后养蚕”的古老时光。 过几天女儿回来了,神秘地说:“爸爸,我送你一个礼物。” 她在我面前打开盒子,如同打开了一个春天的工坊。五龄蚕上山了,它们悠悠地吐着丝,把自己缠绕在一张时光的网里。但它们是自由的,仍能从自缚的茧里面挣扎出来,变成飞蛾。而蚕茧厂的蛹就没那么幸运了,为了保持蚕茧的完整,在它破茧之前,就会被蒸死。 见我怔怔出神,女儿说:“昨天妈妈教我一句唐诗:春蚕到死丝方尽。” 我想到蚕茧厂里的蛹,不免伤感,摇了摇头说:“它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蚕有五龄,岁分四季。一只蚕在时光的容器中从从容容成熟,每一次蜕皮都是刻骨铭心的成长记忆。“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女儿摊开《千家诗》,用吐丝般的声音念着,书上是一只晶莹通透的蚕。就像几年前刚养蚕的时候,当一只五龄蚕上山结茧吐丝的时候,她的声音仍然会激动得发抖。仿佛一个美丽的契约,年年春天,家里都会养些蚕。桑叶是春天的通行证,蚕茧是女儿心中美丽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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