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坚 我喜欢雨。生在水乡,长在江南,工作也在江南。我是被江南小镇的雨声催大的。 偶然有过远离家门的日子。有一回,在京城颐和园长廊里,听一个老太太讲廊额上光绪皇帝手书的“芳风咏时”四字。老太太说,人们从风雨的感觉中可以感悟时令的变化,从而支配自己的劳动生活。不错,眼前烟雨罩着的满野青葱,不就是春的消息吗?好雨知时节,温润的风雨落在水乡的田畈村舍,该是播种的预告了。 十八岁那年,我在乡村务农。也是这样的春天,雨细如鹅绒,在田野里弥散,那是浸种催芽的信息。昏暗灯光下,大箩大箩的谷子浸泡到七石缸里,育秧的农人在雨中耥平秧畈。到谷芽催出的日子,也常常是雨不肯停息的时候,雨大得屋檐下的滴水能挂上线。播种的人双脚站在秧田沟里,脖子吊根绳,胸前挂只畚斗,一手托住畚斗,一手往田畈里撒芽谷。这时候的我,也不在意缕缕雨丝的牵挂身在其中。我虽没有一手播种的技术,也是赤脚站在窄窄的田埂上,给我的农民师傅递芽谷,直到雨润湿全身,才披上塑料雨衣。 待到插秧种田时节,雨也是相伴相随。村里老人有谚“楝树花开,睁眼不开”,种田时节,要赶时间扣节气,干活起得早,睡得晚,又常常是雨滴答滴答地下不停,晚上入睡腰背疼。可是,天才放亮,田野里已响起催工的哨子,疲惫的人还得出工,田野一片喧闹。挑秧、抛秧、放田水绳对行,忙得手脚都提不起来。尽管密密匝匝的雨不肯停息,插秧的手还是纷纷指入水田。只有一两个放农忙假的读书孩子才有闲暇站立田埂,打一顶油布伞,挈一口太平水壶在田埂上歇着,等待种田人上来吃口茶水。田里人呢?面朝黄土背朝天,任雨水淌过雨衣渗入衣袖、脖子、肩胛,只顾着早点把秧苗插到田头。 假如春雨是播种的邀约,承载过庄稼人丰收的希望,那么夏雨不单催你播种,还有收获忠告。炎夏,正是夏收夏种的时候,庄稼人下田,田水烫得揪心,干热之下的劳作苦不堪言。可是,一到紧要关头,全村自然又是一阵轰动。夏雨雷暴袭来,扬场的女人丢弃手中的活儿,忙着垛稻成堆。田头垄间,男人们的木扁担上载着重负。他们跨着急急的步子,从田埂上走回,担回的是未经脱粒的稻子。一阵大雨过后,村舍之中,孩子的尿布、女人的裤衩、男人的背心都在晾竿上晃荡,在茅屋边飞扬。“干净干净,这天落水是最干净不过的了。”新嫁到村上的媳妇抢收完稻谷,看一眼紧裹身上的湿衣会这样安慰自己。回到家里,她们会和男人们一样,在水缸里舀一盆刚贮满的天落水,洗涤抢收后的辛劳。夏天,在雨中抢收种是庄稼人常有的劳动。直到双季稻种下,庄稼人等待秋收的时候,才稍得宽闲。那时,才可能看到秋风微雨的田埂陇上,有撑着油布伞的人,到城里去卖鸡扯布,给孩子做件新衣。 许多年后,我才领悟,江南的雨是水乡人生命的一部分。它总是先于我们悄悄地传递着时令的变化,不断地催赶我们创造新的生活。在农家的一副肩膀上、一双茧手里、一条扁担间、一柄犁锄中,无不残留着四时雨水洗刷过的痕迹。年复一年,老一辈种田人的身上,多有与雨水相伴的劳动生活留下的瘢痕,它一直可以渗透到肌体身心。江南的雨,可以让当过多年农民的人,睡眠在床,听到雨声,感觉到手臂、肩头或者腰腿什么地方不舒服,就知道该干哪些活儿。于是,勤快人儿,如此这般地招呼妻儿走向田头,扶犁的、摇橹的、割草的,还有摇着尾巴的狗和闲不住的子规鸟,一起奏响一支水乡田歌。这是为期待稻米丰收、年年有余的庄稼人创作的歌谣,也是水乡江南、四时风雨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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