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中国戏,是一种看的艺术,更是听的艺术。不然,懂行的爱好者,何以将“看戏”更多说成“听戏”呢?用耳朵听,用心灵听,调动整个生命去听。听出了性情、真情和世情,听出了饱经风霜的沧桑,也听出了不惊不喜的天真。 大凡,爱戏的人愈有阅历,便愈痴迷。譬如我,随着年龄增长,一份越来越浓的热爱,给我带来的是心灵的牢靠与怡然。依我看,京剧如琼浆美酒,昆曲如采采春水,豫剧与河北梆子若深涧野泉,秦腔与川剧如老茶粗粝,而越剧与黄梅戏俨然西湖龙井,氤氲着灵秀委婉之气…… 众多的曲目与行腔中,我尤爱京剧的西皮流水。 西皮流水是西皮腔下有板无眼的板式,结构紧凑。比二六快,比快板慢。叙说性强,除首句外,一般为抬板起唱。流水板可叙事,可陈情,酣畅淋漓,慷慨陈词。听来,如立瀑下,沾衣欲湿。 我平生第一次接触“西皮流水”,是那段“苏三离了洪洞县”。那年七八岁吧,在乡政府大院的村里第一台电视机旁,我看了老戏《苏三起解》。屏幕上的苏三,穿红色囚衣,戴枷锁,背后一绺乌黑顺服的长发,长长的银锁链和头上的珠花亮亮闪烁着。她略偏着头,凄凄哀哀又爽利地唱着“过往的君子听我言”。这个美丽少女,小小年纪被卖入风尘,却智慧贞烈,坚定而又热烈地追求着她的爱情。当时这些我还不懂,打动我的,只是她的美丽形象;但不久,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段唱。西皮流水,对于一个乡村孩子的感染力,就是这么强。 而苏三这个形象,能灼灼立于世代的氍毹之上,是因她的传奇故事里,有着美 好而高贵的人性,她那珠落玉盘的唱腔里,寄寓着纯粹而热烈的情感。世俗烟火,时代前进,但只要心头还有着一丝柔软,你就会被那一段家常的流水打动内心:“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在近四十年的听戏经历中,我喜欢过《四郎探母·坐宫》中花旦的流水板“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喜欢过《三家店》中老生的“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也喜欢过《打龙袍》中老旦的“一见皇儿跪埃尘”;还喜欢过《李逵下山》“在山寨宋大哥对我言讲”这段花脸行当的流水板…… 一段段流水,是淋漓,是倾泻;是催逼,是消磨;是风飒飒,是水切切;是虎虎生风,如歌如泣,是长歌当哭,悲喜滂沱;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是情深冲天的壮烈……或亢亮,或低转,沾惹尘世的烟尘,道尽天地间的磋磨。 周末或假日,我爱在厨房里做这做那,耳畔总是响着喜欢的西皮二黄。马连良、于魁智、梅兰芳、程砚秋……每当急板流水晃荡起满屋子的色香味,我总感到畅畅的惴惴的,心间荡漾着闲闲丰腴的幸福。这样的流水日子,可不可以伴我天长地久?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最喜欢的是《锁麟囊》中那段脍炙人口的“一霎时”。富家女薛湘灵哀婉感叹: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 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每每于午后闲坐中,聆听程砚秋或张火丁的“一霎时”,只觉微风拂面,心间平衡。日子里的爱痛悲欢,都被那恣意舒展的流水暗暗刷去。尤其“忙把梅香低声叫”,末尾那个碎玉玲珑的拖腔,每次都让我神魂颠倒,不知身在何方。实际生活中不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喧嚷,但到底在这流水板的静凉里,落得了一个大清净。 世事无常,人生难料。贫富死生,阴阳转换。薛湘灵是要告诫自己,要看透世事因果,放下过往烦忧,转变心态,过好当下。这一番流水板,也让人省悟:人在年轻时,可能会被繁华、热烈所迷惑,但当生命的姿势被大风袭击,还能像芦苇一样挺立水岸,那份历练后的风骨、豁达与知性,更美好。 戏里一瞬,人间百年。爱恨情仇转瞬去,是非成败掉头东。西皮流水迷人醉,慢板二黄仙乐鸣。且放下万般,让我在这“流水”酣畅的倾诉里,快意一场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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