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三江月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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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6月1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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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老屋

    □俞强

    50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出生在一个由庵堂改成的医院里,十二天后因生母产后身心虚弱,被抱到邻村的农家寄养,所以当我生命意识从混沌中萌生以来,最初的记忆应该是从慈溪龙山镇东门外村一幢两层木结构的小房子里开始的。

    现在,这已是许多年之后,在养母的三个女儿一个个出嫁之后的很久岁月里,当养父难以承受养母的不幸病逝不堪旧景而另迁新居,我再一次来到这里,钻过租户到处乱挂的衣物和嘈杂的麻将声,我的思维像壁上杂乱裸露的电线需要进一步清理与疏通,分不清五十多年前发生过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轻轻推开两扇门就能看到,一块块布满油烟或岁月痕迹的板壁把空间分割成外间、地板房和厨房。无数个白昼和夜晚,我们坐在外间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围着一张四足撑开的圆桌吃饭,在养母摆上菜肴之前,我常常跟姐妹们抢最中心的座位。其间,传来孩子们欢叫声或噪闹声,大人们之间的聊天,与偶然对孩子们的温和的呵斥。有一次好动的我赤裸的脚底被石尖硌了一下,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我跷着脚一颠一簸地跑回家,养母见状心疼地把我抱到凳子上。然后去准备为我擦洗伤口的温开水,小心地为我洗净创口,一遍遍地敷上红药水。我听到铝质的脸盆与石板碰撞,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响是人间最透明最温馨的音乐。

    迈进外间的门槛,仿佛还能听见从楼梯上传来欢乐的声音,楼梯边倾斜的窄窄的长长的扶手,常常成为孩子们嬉戏的滑梯。我们常常从二楼惊叫着仰冲下来。在门边帘后的角落里,翻箱倒柜玩捉迷藏的游戏。那份投入其中的快乐和迷醉,就像揭开酒缸密封的盖板偷尝养父自搭的回味无穷的甜酒酿。

    在二楼的卧室里,珍藏着更加醇厚的历久弥深的记忆:那是在最小的妹妹出世之前,大约我只有不到四五岁吧,每天我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睡眼,披着乳白色炊烟的早晨从一只老式壁钟传来的报时声,笼子里母鸡下蛋后的咯咯欢叫声,祖母时续时断的咳嗽,楼梯上的脚步声中悄悄挤进板缝,蹑手蹑脚地走到低垂的帐前。在每一天与养父一起去田头参加沉重的劳作之前,养母早已料理了一大堆家务,做好早饭,还要来服侍我起床。在薄明的光线里,我在嵌骨雕花的老式眠床上看见火熜上烘着我的一双潮湿的棉鞋与袜子,冰冷的地板简陋的家具随着养母的到来而显得格外的结实、温暖与安宁。她一边无怨地为我换去尿湿的裤子和床单,一边利索地倒来一盆热水,把我的身子擦洗干净。怕我受冻,先用一块毛毯裹在我的双肩,耐心地从里到外为我一件件穿上衣服之后,再给我小心地剪去指甲,然后抱我下楼。这是幼年的日常生活中极其普通的一幕。有一次从半夜里醒来,突然发现不见养母的身影,我急得哇哇大哭起来,养祖母从隔壁过来轻拍着我的胸囗安慰我说:妈妈到医院里生小宝宝去了。我还觉得很委屈,擦拭着眼泪。天蒙蒙亮时,养母躺在一张藤椅上被几个大人抬到楼上,还带来一个睡在襁褓中的婴儿,放在旁边的小床上,这就是她的刚刚出生的小女儿、在老屋未来的三年里与我朝夕相处的小妹妹。

    逢年过节,亲戚们来做客,酒足饭饱之后点燃一支雄狮或飞马牌香烟,在窗外积雪的反光里围坐在大圆桌旁闲话聊天,他们会被养父母对我的宠爱所感染,亲热地把我抱在大腿上或架起二郎腿摇晃着让我坐在脚尖上玩“骑马”。当时我还不知道寄养的身世,常常捣蛋调皮,甚至撒野,养母会板起脸呵斥一声:“杨七郎(在龙山一带是顽皮的代名词)!”但严厉的语气却藏不住内在的和蔼,而舅舅(养母的兄弟)或姑丈们(养父的姐夫)总会宽厚地咧嘴笑笑。夏季,屋外酷日炎炎,里面比较凉爽,我常常用一个漫长的中午在地板的席子上饱睡一觉,有时在一阵花露水的清新的气息里醒来,发现养母坐在旁用蒲扇为我驱赶花脚蚊子,又不时地给我的脸部或颈边传送阵阵凉意。

    墙上的涂鸦,残痕依稀,依然保存着昨天的亲切与无奈;角落里的油灯,蒙满尘垢,依然照见了风雨断电夜的温暖或恬静。一张油漆斑驳的八仙桌,历经老屋的欢乐和沉寂,是否还记得撕心裂肺的一幕:七岁时,我的父母要把我领回家去,我用双手紧紧抱住桌脚,一边对上前捉我的手,张口就咬,抬腿就踢,一边朝着养母养父哭着“阿妈”“阿爸”。两家只得另外商议,养母含着泪答应再养一年,等到读完小学一年级稍稍明事理时再交给我的父母。

    这里曾是我童年的快乐天堂,这里曾是我内心的温馨的暖巢。

    当许多年后我自己也成了一位父亲,耳闻目睹陪同体验了极富有爱心的妻子为哺育呱呱坠地后的女儿所付出的艰辛,终于领悟了一个相当简单却总被世人辜负和遗忘的道理:一个母亲对自己亲生的孩子的百般疼爱,固然是一种令人感动的至情至性,而一个非亲非故的妇女,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别人的儿子付出了双倍的母爱,这种爱是无法用金钱和物质兑换的稀世珍品与人间最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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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