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 夏天, 海棠飞尽,枇杷黄熟,栀子花身携暗香盈盈而来。 小河的水流日渐回暖,水底深处蛰伏了一冬的河虾开始浮游漫舞。此时雄虾身肥体壮,雌虾籽满壳软,正是垂钓好时节。 落日余晖下,晚霞映红了钓虾人的脸庞。三三两两盘踞在村中小河两边的垂钓者,少了钓鱼时的独坐和专注,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彼此递根烟聊几句看看对方的收获,然后瞟几眼鱼竿的动向,时不时慢悠悠地提起竿子,收上几只或黑青或透明的虾儿扔进桶里。有经验的钓手,会同时摆放四五条鱼竿,一竿绑上两只钓钩,悠悠哉哉间,几十只河虾便已落网。然后收拾渔具,打声招呼,在其他垂钓者艳羡的目光下踩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一人,一竿,一桶,披着蛙声虫吟,穿过粼粼水田,在落尽的夕阳中远去,渐渐浸染成一幅画…… 浅夏总是令人慵懒,自然得做个浓油赤酱的油爆河虾提提胃口。河虾剪去须爪,先起锅油炸至虾壳酥脆备用,另起底油放入葱段、姜片、蒜片,入炸酥的河虾翻炒几下,放白糖快速翻炒。白糖遇热融化迅速包裹住河虾时,几滴老抽上色,生抽调味。“呲呲嚓嚓”间,外脆里嫩,红润发亮,盘中不留半点汤汁的油爆河虾上桌。一碟河虾,一杯小酒,一个眼神的交汇,烟火味中滋生出无限小欢喜。油爆河虾浓油赤酱,吃多了难免生腻。江南水乡巧手的主妇,将河虾灌醉了吃,称为“醉虾”。热辣的白酒注入,晶莹的虾体几近透明。撒点白糖、细盐,抓一撮蒜泥、香菜、姜末,滴几滴麻油、生抽,加盖腌制。一群虾浸润在杂陈五味中,满盘子蹦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如琵琶声声珠玉落盘。些许时候便沉沉睡去,只有微微抖动的虾须和虾爪暗示着它们已经醉了。 汪曾祺写醉虾:“我们家乡的呛虾是用酒把白虾醉死了的。解放前杭州楼外楼呛虾,是酒醉而不待其死,活虾盛于大盘中,上覆大碗,上桌揭碗,虾蹦得满桌,客人食而捉之。用广东话说,这才真是生猛。”虾儿醉后的姿态跃然纸上。 白酒河虾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经验丰富的老食客,只需舌尖轻轻舔触,嫩滑甘甜的虾肉不知从何处便被吸入唇齿之间,只余下完整透明的虾壳,轻轻躬身于盘上,依然栩栩如生。 有一次,无意间在网上看到齐白石的《虾趣图》,画中之虾形态各异,或栖息于荷下水草,或成群结队水中嬉戏悠游,触须似动非动,欲从纸上跃跃而出。定然是齐老一边喝着酒,一边画着虾,酒液顺着他长长的白胡须滴入墨中。微醺的墨色沾染笔尖,忽浓忽淡间,轻灵纤细的群虾游弋纸间。 也许,醉虾,醉它的是酒,齐老画中的虾,醉它的是墨吧。 初夏追鲜,追的是那一口鲜甜,河虾是初夏鲜味里的绝对主角。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认为,世界好物利在孤行,提倡上等的食材无需过多的载体,还是得吃其本味。宋代文人林洪的《山家清供》里也极其推崇“傍林鲜”,初夏山间挖笋人,会在林边支起小炉子,煮笋尝鲜,图的是山野的清气,使的是一股子性情。 无独有偶,楼下的小河边不知何时新增了一个垂钓者。每每于傍晚之际,携一把矮凳、一只小炉、一桶山泉,还有一瓶小酒,于草坪上铺开摆放,待河虾上钩,拉竿、取下,抛入锅中汆烫。只几秒间,河虾便脸红耳赤,缩成一团。垂钓者剥壳取肉,下酒。动作麻利,一气呵成。看着这人一脸陶醉,此时烹出的白灼河虾自当是汪曾祺笔下鲜美无比的“起水鲜”吧。肆意江河湖海间的豪情,绕过弯弯的小河,一路飞扬。 这一幕看得先生眼红手痒,文质彬彬的他开始起早贪黑、日晒雨淋地加入了垂钓者的行列。虽然因为痴迷钓虾屡遭我白眼,家中的一日三餐却也多了几分活色生香。三鲜汤里,碧绿的青菜、橙黄的蛋饺间夹着几只红艳艳的白灼河虾,闷热天气被压抑的食欲豁然开启;丝缕分明的阳春面上,浇一勺油爆虾米,倍添鲜香;洁白如玉的龙井虾仁,春天清新的气息迎面而来……初夏的河虾,一咏三叹,余味无穷。 夏天,与一只河虾邂逅,寻常的日子,便多了几分小闲趣、小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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