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军

    老师姓饶，饶恕的饶，上饶人；男，操一口没翘舌音的普通话，长圆脸细眼睛，在三十年前做我们历史老师时，已是满头白发。他常穿件深蓝色中山装，扣子一丝不苟，表袋中别支亮闪闪的英雄钢笔，和鼻梁上酒瓶底的近视镜片很配，走路挺胸腆肚旁若无人，同学们都蛮怕他的。不知为何，他总满脸通红，不是喝酒也不是肤色，就是那么红。夏天，他喜欢穿一件白色汗衫，西裤腰带卡在肚脐眼儿上，勒得圆鼓鼓的肚子一圈儿。他还有件蓝灰色的短袖衬衣，上课走进教室，背心外套衬衫，热得满脸都是汗。格子手帕常放在讲台桌上，他撑着双臂在讲台边边讲课边擦汗……饶老师，和窗外的蝉声一样，你嫌吵但又缺不了，伴着我们青春的躁动，度过了初中三年。

    我喜欢上饶老师的课，回答问题又脆又有质量，开公开课绝不能没有我。虽然我看起来活泼可爱，但常活络得不是地方，故意弄出些事来逗老师。不喜欢做作业，下课跑得没踪影，要交作业了随便抓起谁的作业本，狂抄一气应付了事。至于成绩，常似濒临死亡的人，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饶老师对我又爱又恨，他喜欢我这个学生一身无畏的闯劲儿，希望我能静下心来踏实做事。每次见到我，哪怕在大街上，也会急急停下那辆老得咔咔响的28寸自行车，一脚撑地，摇手叫我：“冯志军冯志军，你个瘟婢，来来来……”我过去，他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若看到我穿得唧唧歪歪，先是撇撇嘴，然后开始数落……像父亲审视将要出门的女儿，眼神中充满了欢喜的担忧，见我散成沙，又正色教育起来……我心思全不在学习上，嗯嗯啊啊硬着头皮应着，像还未能独立的子女，不得不应付唠叨的父亲——还要伸手向他拿“钱”的啊。

    同学们知道饶老师偏爱我，常要我去问考试重点。

    “饶老师饶老师……”我捧起历史书，凑到老师跟前，一脸坏笑，“帮我看看，这题怎么做？”这次，我又装作一副好学样，跑到老师办公室问问题了。办公室玻璃窗外攒动着几个人头，那是班里的几个男同学。期末了，他们的历史期中成绩不上不下，要是期末再考砸，要挂红灯笼了。我受他们贿赂，来饶老师地方刺探情报。

    饶老师见是我，挺了挺眼镜直了直脖子，扫了一眼书中的题目，拿过红笔操起上饶腔，细心讲解起来。没一会儿，在这个章节点点画画红彤彤一大片。我听得一知半解，出门就把书给了等在门口的那群人——是他们叫我问的，书自然也是他们的，与我何干？我不过是受了拜托听了几句好话收了几张明星贴纸而已。

    期末考试，那道题是卷中分数最多的。我凭着残存的记忆，得了小半的分。倒是同学几个，个个高分。再见到饶老师，他的脸更红了，扯起嗓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知道，那是老师识破我的诡计，心里生气了。饶老师的“哼”全校有名，他不但对学生“哼”，对学校里的领导、对校务、对发生的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会涨红了脸报以“哼”，大家在他“哼”过之后，都只有乖乖改正的份儿。

    可我不怕。

    尽管“哼”，我已被哼了许多次了，像被打了多次的小孩儿，知道父母为何生气，什么时候动怒，手会落在哪个地方，哭声该大些还是小些，什么时候又可以嬉皮笑脸了……哼过之后，再有什么问题去问饶老师，他还是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饶有兴趣地看我上下蹦跶，也兴趣盎然地给我解题……

    回镇上陪母亲，她说起饶老师，我一愣——没见饶老师已经三十年了，多么遥远的记忆，虽然我从不曾提起，但却也从来没有把饶老师忘记。母亲常在清晨散步时碰到饶老师，每次见面，饶老师都会扯着他那洪亮的嗓子，大声问我母亲：“冯志军这瘟婢呢？好不好啊，很久没见她啦……”

    听母亲转述，我心中难过，是时候要去看看饶老师了，这一声三十年未变的“瘟婢”，嗔怪里带着宠溺，和去世的父亲喊我的那一声一模一样，是爱，更是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