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解放 我们四明山区的农户,对一味中药草情有独钟,几乎妇孺皆知,家家必备,视作一剂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一有头疼脑热、胸闷腹胀的,家人立马将保存的干枝叶条取出,剪刀铰或者手指扭断几茎,放置杯碗,滚开水一泡,凉后咕嘟咕嘟喝下去。虽然苦得蹙眉,却喝得义无反顾。尤其三伏天里,有的人家撸了叶条掺和茶叶一起泡水,作为消食运脾、除胀开胃、清热解暑的时令饮品。 这味药草在山林里寻常可见,一丛丛生长着,约一米来高,形似艾蒿的变种,夏日里开出一串串米粒似的花,远远望去仿佛草丛上铺了一层雪,凑近前闻得见一股淡淡的苦涩气息。 这种山里人唤作“游鸡露”的药草,乃药书上所记的“刘寄奴”。《唐本草》载:“刘寄奴草生江南,茎似艾蒿,长三四尺,叶似山兰草而尖长,一茎直上有穗,叶互生,其子似稗而细”。在浩若烟海的中医药古典籍中,“刘寄奴”也是唯一以古代皇帝小名命名的药草。这位皇帝便是被辛弃疾形容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帝刘裕。刘裕字德舆,小名寄奴。《资治通鉴》说“彭城刘裕,生而母死,父翘侨居京口,家贫,将弃之”。幸被姨母救下寄养在家,遂改“寄奴”。刘寄奴出身贫寒,从军后为北府军冠军将军孙无终的司马,因骁勇善战,战功卓著,一路不断升迁,于公元420年逼迫晋恭帝司马德文禅位自立,定都建康,国号“宋”,史称南宋或刘宋。司马光评价他:“奋起寒微,不阶尺土,讨灭桓玄,兴复晋室,北禽慕容超,南枭卢循,所向无前,非其才之过人,安能如是乎!”裴子野说:“宋高祖武皇帝以盖代雄才,起匹夫而并六合,克国得隽,寄迹多於魏武,功施天下,盛德厚於晋宣。”李贽称他“自是定乱代兴之君”,王夫之赞他“永嘉以降,仅延中国生人之气者,唯刘氏耳”。 但令人好奇的是,皇帝小名怎么成了中草药名呢?追本溯源起来,最早有据可查的是南朝刘敬叔的《异苑》。刘敬叔与刘裕生活在同时代,也是彭城同乡,彼此有交集,初为东晋南平郡郎中令及长沙景王骠骑参军,在刘裕受禅时召为征西长史,后迁给事黄门郎,著有《异苑》十卷行世,多载奇闻异事。其中卷四有《刘寄奴》一则,载刘寄奴新洲伐荻(砍芦荻),看到一条数丈长的大蛇,引箭射去,蛇受伤逃遁。第二天回到原地,发现几个身穿青衣的小童在捣草叶。他好奇地问缘故,小童回答说:我家大王被刘寄奴射伤,用此药敷治。刘寄奴问:你家大王有神力,怎么不杀刘寄奴?小童说:刘寄奴是王,杀不死的。刘寄奴大声呵斥,赶跑小童,便拿了药回去。这个神异故事被唐朝李延寿录入《南史》,并指出刘寄奴带回的草药治疗枪箭伤口“一敷而愈”,极有效验。于是因循沿袭,代代相传,除苏敬《唐本草》,宋朝郑樵《昆虫草木略》、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和张岱《夜航船》等诸多古籍药典皆作类似记载,称刘寄奴草是刘裕射蛇所得。 “汉家白蛇入本纪,况是天王旧支子。岂知苗裔在民伍,蛇鬼犹呼帝小字”。这是宋代谢翱《刘寄奴草词》中的句子。其实不难发现,刘裕“射蛇得药”的传奇,跟他远祖汉高祖刘邦“斩白蛇”的桥段几乎如出一辙。说穿了,这无非是古代大人物们起事前的舆论造势和对领头者开展的造神运动而已。无论当年抗暴秦的大泽乡义民用丹书在白布上写“陈胜王”放入鱼肚子、学狐狸叫“大楚兴”,还是后来元末红巾军将“一只眼”石人埋入河底,这种“套路”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数不胜数。据《隋书·经籍志》载,刘裕曾收集民间方药,辑为《杂戎狄方》一卷。且刘裕身边有位随征的族叔叫刘涓子,精通外科方术,善治金疮痈疽,著有《鬼遗方》十卷。因此,所谓的“刘寄奴草”,也许是刘裕本人搜集药方时偶得,抑或是刘涓子发现了这种治疗金疮的菊科植物,为成就主子声望,推托刘裕射蛇而得。当然,“射蛇得药”也有可能是刘裕和刘涓子及其他核心层人物共同参与、炮制的一出戏码,为最终谋夺东晋江山做铺垫。 虞世南说:“宋祖以匹夫挺剑,首创大业……观其豁达宏远,则汉高之风;制胜胸襟,则光武之匹。惜其祚短,志未可量也。”刘裕披坚执锐,代晋立宋,可惜只当了三年皇帝就呜呼哀哉,连他苦心孤诣所建立的刘宋王朝也仅存六十载便被萧道成的南齐替代了,但以他小名命名的刘寄奴草,却流传千载,迄今仍在发挥疗效。这也许是他当初始料未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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