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刺耳的锯木声,这棵呈蘑菇状的又像是一把巨大绿伞的广玉兰树,缓缓地倒下了。大树的一半长在了东明家的小院上空,大树倒下了,东明家的小院豁然亮堂。但东明的心,似被大树倒地的声音撞了一下,很不好受。他走到了隔壁跃峰家的小院,看跃峰的神情似乎也若有所失。 这棵大树,是跃峰的爹——东明叫他四叔,种在自家后北院的。树有灵性,知道两家人很要好,就悄悄地探出了脑袋,往东明家的前院斜靠过来,一半身子就长在东明家里。爹和娘说:大树底下好乘凉,阿拉也沾光了。娘就勤着清扫大树的落叶。 东明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爹的脾气真好,干活回来了,站在大树下,看着大树上跳跃啁啾的乌鸫,会开心地吹起口哨,逗着鸟儿玩;和东明哥俩说话也是软声软气,还带着笑。 每年秋末,在外干泥水匠的四叔,也会过来,爬上东明家的屋顶和天井棚顶,清扫大树的枯枝残叶,还“捉漏”。爹买来好多菜,娘烧上满满一大桌,烫上老酒。两家人围坐一桌,吃着喝着,说说笑笑,亲亲热热。 后来,跃峰的娘过世了。四叔常年在外干活,留下跃峰一个人在家。娘会把给东明哥俩吃的好东西,匀出一份,用小竹竿勾着个小竹篮,挂在大树那边,送给跃峰吃。 东明和跃峰同岁,东明读书成绩好,考上了大学。跃峰读完初中,就跟着他爹出外干活。几年下来,成了一个四乡闻名的“大包作头”,在城里开了公司,买房买车,娶妻生子,风风光光。 东明读大学回来,也在这离家六七十公里的城市安了家,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了妻子儿子,每天忙得团团转。只有逢年过节,才匆匆回家看一下父母。平时在梦中,在那些清晰可见的或是朦胧不完整的故事情节里,都有那棵高高的广玉兰,和一树绿影下的两座整洁又舒适的小院——那是老家留给他的一幅灵动鲜活的画面。 爹娘的身子骨还健朗,高高的广玉兰树依然满目葱茏。只是,小院的那一端,静悄悄。娘说:四叔的身子骨大不如前。从房顶上摔下伤过的腿,落下了病根,现在走路都艰难。跃峰一家长住在城里了,也曾把爹接去城里住过,四叔住不惯,又跑了回来。 他和跃峰,虽在同一座城市,但也不常遇见。偶有遇见,跃峰神气地开着“宝马”,叼着香烟,甩给他一张烫金名片,说不上两句话,就一溜烟地开溜了。 哎!总怪娘走得太突然,撇下了爹一个人,爹又不小心摔伤了腿,脾气就变得暴躁易怒了。哥哥一家跟着侄儿住在省城,只能由他来照顾爹,爹又死活不肯去城里他家住。 而且这一段时间,爹忽然讨厌起这棵已长了几十年的广玉兰来了,说他老眼昏花,大树挡住了小院的光线,成天暗蒙蒙的看不清东西;一刮风下雨,院地里满是落叶;四叔不能爬屋顶“捉漏”了,树枝把瓦片扫落,屋子在漏水…… 爹三天两头给他电话,要他勤着来家,扫扫落叶,剪剪那些疯长的树枝。他哪能像爹想象的那样轻松有空闲,儿子要中考了,得盯着他复习功课;妻子单位忙,他要多干些家务活。他不能常来乡下的家。 他按跃峰名片上的号码,给他打了电话过去。跃峰就过来邀他一起回乡下的家去看看。跃峰的“宝马”载着他一起来到了老家。马上,两个小院就有了说话声和笑声。跃峰拿着大剪子过来,亲热地叫着“阿爸”,“咔嚓”“咔嚓”地把大树的枝丫剪去了许多;又拿起扫把,把小院扫得干干净净。东明在厨房里,把从城里带来的菜肴,做成了一盆盆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又开了两瓶葡萄酒,把四叔也扶过来,两家人又聚在一起喝着说着笑着。爹和四叔都喝高了,脸红红的,浑浊的眼中泛着晶亮亮的泪光。 安生的日子还没过半年,爹的电话又来了几次,又是诉说大树带来的种种不好。尤其刮大风的天气,大树的枝干把棚屋上的瓦片扫落好多,棚屋漏得厉害。他匆匆回家去看过,只能是把院子的地扫干净,没有其他好办法。当爹又一次来电话时,他只得又给跃峰打了电话。跃峰说,他爹也来过几次电话,催他勤着去家修剪树枝,可他实在没那功夫和闲心去侍弄那树。但既然大树给两家老人增添了这么多麻烦,他得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跃峰邀他再一次一起回老家。 东明万万没想到,跃峰的一劳永逸是把广玉兰树沿根锯掉了。似乎,所有的问题也都彻底解决了,不留一点后患。爹应该是顺了心愿,没有了由大树带来的桩桩烦心事,以后爹的日子会过得舒心顺意些,他也用不着常跑爹这儿了。 他见四叔呆愣愣地坐在小客堂门口看着,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当他踅回走进自家已是明晃晃的小院,见到爹拄着手杖,拖着那条还未完全痊愈的摔伤过的腿,颤巍巍地立在院中,呜呜咽咽地哭着,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谁叫你们把大树锯掉的?啊……这样你们再也不用来修剪树枝了!再也不用来扫树叶了!你们可以永远不回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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