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菊新婚,第一次在婆家过年。 年迈身子弱的公婆买来了好几瓶老酒。 公公会喝酒,但要喝热酒、慢酒、响酒。这喝响酒,就是要有人陪着一起喝,边喝边说说话。这,有点难,所以公公也就轻易不喝酒。 正月初六大早,一个和公公差不多年岁的肤色黝黑的客人来了。客人身子壮实,就是走路一瘸一拐。他一进门,就高喉大嗓地吼:大哥!大嫂!拜年来啦!大哥,快!快摆上…… 在小堂前的八仙桌上,公公已把一盘象棋摆好。泛黄破损的棋盘纸,黑褐色油光发亮的棋子。 婆婆开心地嘀咕着说:喝响酒的伴来了。并要阿菊叫他阿叔。 阿菊帮着把热酒和小菜端上。阿叔先抿一口酒,对公公说:来!红为大,你先走! 几盆过酒菜就挪到了桌子两边,正中的位置让给了棋盘。 阿菊从小就学会下象棋。汉界楚河,调兵遣将,纵横驰骋,棋艺还不错。读小学时,还代表学校出外去比赛过。 这会,她就把烫酒续酒的事儿从婆婆手中揽了过来。这两个人都是好酒量。阿菊把酒炖热了,续上;炖热了,续上,来回不停。忽听得外面传来大嗓门的声音:你赖皮!没赖。赖了!没赖…… 两个人像小孩一样争执。阿菊趁着续酒倒酒的当儿,好奇地瞄了眼:嘿!这阿叔真不是公公的对手,最起码的明暗双炮夹攻也不会招架。 公公抿了口酒,朝着她悠悠地说:观棋不语。嗯!观棋不语。 公公先赢了两局。阿叔又给公公和自己泻上热酒:哼!再来,五局三胜。 婆婆忙端出了火热茭菜肉丝炒年糕,要他们吃了再下。阿叔大口大口把炒年糕塞进嘴里,还把公公未吃完的半碗挪到了桌角边,用手掌抹了一下油腻腻的嘴巴,往掌心呵了口长气,撮撮手,说:快!再来。 这一下,公公明显被阿叔占了上风,阿菊看着又是急得心里在说:这下的哪门子臭棋?卒过河,炮当头,明摆着要暗将,不理它注定要输!公公又朝她看了一眼,她又不敢说任何话。 后面两盘棋,都是公公输了。 阿叔高兴得手舞足蹈,黝黑的脸上泛起了陶醉的酡红色:和啦!和啦!再一盘,我定要赢。公公用手支着额头说:阿弟,我的身子骨不如你。再一盘吃勿消了。 阿叔就爽气地说:那就算了,明年再来。哼!我就不信赢不了你!这辈子,我定要开局三胜赢了你。 婆婆追出来,把一大包熟食和点心,用一条布带扎了,一前一后搭在他肩上,说:阿弟,慢慢走。三四十里的路,还要翻过岭,你中途歇一歇,中途歇一歇。你大哥身体吃勿消了,你明年再来,明年再来。 明年定来,明年定来。阿叔挥挥手走了。 婆婆对阿菊说:这是老家一个远堂兄弟。这几年一直孤身一人,在里岙管山林。就爱下个象棋,据说手里有一本庙里的老和尚留给他的下棋的书,山里人都不是他对手,就瞄上了你公公来下棋。每年正月初六准定来,所管的花木苗圃托人代管一天,真是个爱棋如命的怪人。 不料,春上,有病的婆婆突然旧疾复发,离开人世。公公受此沉重打击,也病倒了,还半身不遂,不能下床。丈夫阿峰告诉过她,他是公婆近五十岁时抱养的,爹娘把他养大多不容易。阿菊是个孝顺媳妇,索性辞了工作,在家精心服侍公公。 过了将近一年,到了腊月,公公身体也不行了,临终前对他们夫妻说,老家的这个阿叔,孤身一人,没有后代,你们俩就是他的小辈亲人了,要多多照应他,尽孝道…… 料理好后事,也就到了正月。阿菊备了一大包熟食和点心,让阿峰带着去里山看望阿叔。她自己挺着大肚子,不便同去。阿峰回来后说,阿叔得知咱爹娘已过世,一直大哭不止。正月初六也没心思过来了,说以后再说。 阿菊生了儿子后,就承包了镇上的敬老院的工作。阿菊总是在百忙之中给阿叔准备些好吃的,要阿峰常去看望,阿叔却一直没有来过。 几年后,当阿菊得知阿叔重重地摔了一跤造成骨折只能躺卧时,她就和阿峰一起去了里山。阿菊对憔悴消瘦的阿叔好说歹说,要他到自己所在的敬老院里来,她会像亲女儿一样照应他,但阿叔不吭声。阿菊又说自己从小就会下象棋,阿叔能来住一起,早晚还可以下下棋。这一说,阿叔眼睛亮了起来,才同意跟着他们一起来。 阿菊真像亲女儿一样待阿叔,慢慢地,阿叔身子骨又硬朗起来,大脑也清清爽爽,走路也稳稳当当。 阿叔平日不提下棋事,到了正月初六,就催着阿菊摆棋盘。阿菊见过阿叔跟自己公公下棋,知道阿叔象棋下得一般的,所以该让的时候就让,这样棋局总以两赢两输和棋为终。阿叔总是爽气地挥挥手,对阿菊说:你有事,不下啦!老人们取笑他:咋?总不能赢了你侄媳妇?他哈哈大笑着说:侄媳妇,棋厉害! 侄媳妇棋走得厉害,话也讲得有道理,阿叔在侄媳妇面前听话又顺从。与阿叔一同作伴的几位老哥们也在阿菊面前顺顺服服,整天乐乐呵呵。一晃,阿叔活到了96岁。 正月出头,阿叔受了风寒感冒,阿菊好生服侍。初六头上,阿叔精神气好转,叫阿菊来他房间摆棋。 这回下棋,一上来,阿叔就以凌厉诡异的棋法,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的棋路,让阿菊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很快,阿菊输了第一局。 阿叔完全改变了从前的走法,阿菊傻了眼。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双眼盯着棋盘,分外小心地走好每一着。但这一局,阿菊输得更快更干脆。 阿叔平静地说:来,第三局。 这一局,阿菊走得满手心都是汗。她多么想赢了这一局。事实上,只几个回合,棋局已定。她慌得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一局,她多么想赢。这么多年,和阿叔下棋都随自己心意,输赢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今日,怎么啦? 忽然,她听到阿叔急促的喘气声。抬头一看,阿叔的脸上泛起了如醉酒般的潮红,手也在颤抖。她忙说:阿叔,我又输了。您累了,我扶您上床躺一会儿。待会我下一碗面条来给你当夜饭,您不要出去了。 待阿菊把院里的事情稍作了处理,把一碗火热喷香的红糖姜丝面端到阿叔床前,竟发现阿叔已没了呼吸。阿叔的脸色红润慈祥,嘴角留着一抹满足的微笑。枕头边放着一本泛黄的毛边书,书上夹的一张白纸上写着:古人棋谱,留亲人。 阿菊悲戚地叫了一声:阿叔……眼泪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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