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军 端起饭碗,先生问我:“你觉得今天的米饭有什么不一样?” 听到先生问,我才发觉鼻间有股清香,让人想起故乡屋顶的炊烟、村路旁的焦泥堆、田间新挖的番薯、河鱼翻起的浪的味道,熟稔温暖柔和。它们不一定是香,有的甚至还泛着淡淡的腥,但能有一股力量,可以瞬间把你从城市的逼仄和喧嚣中拔出,置身于故乡村野的宁静和从容中。 刚盛的米饭让我闻到了这股力量。 先生有些得意:“今天换新米了,是姐姐给我们的。” 11月,田里的稻谷收上不久,姐姐打了两麻袋新米给我们。姐姐是我的堂姐,同一个爷爷奶奶,同个村同个屋檐下长大,吃的是同一块田里的米。我在9岁那年远走到城市,她在成年后嫁到隔了六七里地的邻村开枝散叶。姐姐家里有几亩地,不像我,守着楼房和轿车,身心还是一穷二白。姐姐和姐夫勤快,田地也殷勤回馈他们温饱和充实。他们养鸡鸭种谷米,田里有什么,就往我家送什么,包括新收的稻米。他们一直生活在农事的喜悦和满足中。 有时我嗔怪:“大老远的别送了,城里菜场里有!”菜场里确实有,也是农人从自家地里侍弄上来的,因为带着泥土明显的标签,要贵许多。先生是菜场常客,也把握不好分寸,有时买贵了,有时买来的已周转了许多人,往往还吃不出好味道——生活亲近亲自耕作的人。我和先生离开故乡和土地,太久。 所以先生常说:“要的要的,姐姐给的最好了。”以至于去年姐姐给的稻米吃完后,不得不从超市购买来自四面八方的米时,他不时唠叨:“今年收新米了,别忘记跟姐姐说,给我们留一些!” 不怪先生,新米确实好吃。趁热,扒小小一筷入口,唇舌牙瞬间变得温柔,它们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边打量老友的变化边回味过往,嚼着说着,甜香味满满地荡漾……你看到的是来自故乡的秋的金黄,拂到的是不远万里吹过山间停上树梢在村舍田野间驻足过的风,闻到的是泥土的深情、草木的宽厚还有家肥带来的浓郁……那是故乡的语言,如日日耕耘在指尖的文字,一笔一画都是故事…… 我剜了眼先生,有些不满:“别老要姐姐的米,你家也在乡下,每年收稻谷时买些不是更好?”先生也是农村娃,种田割稻收谷所有农活都做过。如今,先生离开老家三十余年,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一家,几分薄田几垄菜蔬……每次我们说要去,婆母肯定先下田为我们备好地作货,可我从没看到过先生往城里背他家大米。 我诧异,如此“天壤”有别不是先生的风格,何况,先生家离堂姐家的村也只有六七里地。先生笑了,说:“还真不一样,我们那里的米不如姐姐家的好吃。” “为什么?”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是种法?是时间?是……” “是水土,水土不一样,我们那里的水土,养不出像姐姐村里的米……”先生说得清楚,却又显得含糊其辞——一方水土一方米? 我想起了故乡山那头喷涌而下的水库的水,那绕着村舍曲曲弯弯的小河,那日夜兼程突突作响的打水机,那踩下去温柔包容的土地,那蔓延在土地中天然肥料的香气,那开春时一块一块“烂”在其中的草子……原来,水土和乡音一样,哪怕隔一幢老屋一条田埂一座看起来并不那么伟岸的山,都能衍生出每个人与众不同的模样和味蕾来。 那日去姐姐家驮米,两层新式楼房置身在原野中,屋后一大片广袤的农田。10月的田刚收了稻谷,像一个刚完成分娩的母亲,镇静从容,疲惫中透出收获的喜悦。粗壮有力的稻茬儿在田野中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它们直挺挺向着蓝天,被牛羊啃食也无妨,心满意足地笑着。大家都坦然地黄着,无惧风雨不怕日光……只有在故乡的山水下,才敢这般笃定从容吧,它们靠着山站在土里,头顶是蓝天脚下是流水,不用说明无需争抢,只等着日月催化,投身其中,把骨血化成泥土,化作稻米的精髓,在每一颗稻米上打上烙印,化作故乡一次次的呼唤……我没来由地对姐姐冒出一句:给我个房间住在这里吧,每天有这股味道闻也是好的。 再不忍吃故乡的稻米,吃一口稻米老一份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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