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元 一落入冬季这个大冰窖,每一丝寒风都在逼迫瑟瑟缩缩的你。 在一阵穷追猛打后,你开始追逐投射在背风角落里的每一寸暖阳。而此时,你想,要是追不到阳光,有一只捧在手里的热水袋、一杯热咖啡、一杯热红茶,哪怕只是握在手心里的些微温暖,也会给你许多在萧瑟冬季活出声色的勇气与力量。 如果够幸运,你能在一张被黄晕灯光笼住的饭桌上邂逅一碗朝气摇动的热汤,不管是羊肉汤还是白菜豆腐汤,那种窘困潦倒时被包容接纳的感觉,不啻贫瘠的心灵忽然直面汪洋恣肆的大海。 现在想来,有一些家常菜尤其适合冬天或年末,那种越冷越想吃,不管身处何地,只要一想见其声色气味,乃至如蒸汽一般萦绕耳旁的喁喁语声,舌尖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会泛出活力。 在铜火锅里煮的老底子宁波三鲜汤就是这样一味菜。 氛围与情调是每一道美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时其价值甚至超越美食本身。一个滚烫的火锅,将平日里零散的一群人聚合成一个团体,奔赴同一个温暖的目的地。当红棕色的铜火锅咕嘟咕嘟冒热气时,亲戚家的聚餐,或是自己家请客的宴席就到了高潮部分。依序而坐的亲友,身体松弛而舒适,脸红扑扑的,分不清是温热的自酿米酒,还是平素难得吃到的荤腥食物的催化。铜火锅的蒸汽如密不透风的话语,醉醺醺地在周身里徘徊。 宁波三鲜汤,主料是熏鱼、蛋饺和肉圆三样,有时熏鱼换成虾干,肉圆换成面结,蛋饺换成蒸出来切成块的鸡蛋糕,以白菜、粉丝打底,注入煮过鸡肉或猪肉的高汤。有时还会铺上冬笋片、本地芋艿子等当季食材。当满满登登、扎扎实实的一大锅端上桌,合家团圆与年年有余的美好寓意就都在里边了。 品尝,品味,品位,一个“品”字,由食物起,延伸到人生格调、人生境界,汉字奥妙无穷。一盆三鲜汤,尝一年漫长积累后的丰盈,品食材久煮后的绵长意味。尝到的是鲜甜的食物滋味,品味的是辞旧迎新的温暖心绪,还有与众人分享劳动果实时热气腾腾的情感。儿时吃过的年菜大多有如许的象征意味。 冬季里很想念的还有各种“浆”。蔬菜为主料,辅以肉片、鸡杂、猪杂等荤腥,加汤滚,充分释放荤腥的滋味,最后薄薄勾芡,光光亮的满满一大碗被端上桌,香气霎时铺满一张饭桌。拿调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咂摸,滚烫软糯香甜滋味充溢口腔。菜占了肉的便宜,又被浓稠的浆裹挟,顿时提升到最接近荤腥的地位,平日少油的蔬菜也玲珑可爱起来。舀几勺拌饭,连米饭也变得活泼,特别顺滑。鸡杂猪杂,不成大菜,如绵长的肥皂剧,上不了大场面,却有实打实的滋味和回味,像极平常待细咂各种滋味的烟火生活。 单位食堂里来过一位主厨,烧得一手老底子宁波菜。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很好吃,但吃不厌的唯有那些羹羹汤汤。细品,还有猪油的香,从用植物油烧煮的食物中跳脱出来,让人惊艳如同儿时品尝猪油拌饭时那番低调的奢华。 蔡澜先生极喜猪油,不畏惧动物脂肪对老年人健康的潜在影响,颇有拼死吃河豚的气概。“谷类之中,白米最佳,一碗猪油捞饭,吃了感激流泪”。试想,生命中如果缺了这样的念想,不知会逊色几分? 汪曾祺先生曾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有一种烟火气,是对食物天然的热爱。嗜竹也嗜肉、亦雅亦俗的苏轼在《猪肉颂》中吟道:“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羊大为美,中国人毫不掩饰对羊的喜爱,北宋吃得最多的是羊肉。文献记载,宋神宗时代,一年要消耗掉43万斤羊肉,而猪肉大概为是4千斤。贵者不屑吃、贫者不会煮的猪肉,东坡却煮得优雅,吃得欢畅,全然把从乌台诗案中侥幸逃命而今被贬黄州的苦痛丢在一边。锅子要洗得干干净净,用不见火焰的虚火慢慢煮。“莫催”“自熟”“自美”,不急不躁,火候到了,肉自然软糯,入口即化。早起吃上两碗,乐得逍遥自在。烹饪这一锅猪肉,又何尝不是苏轼豁然达观的人生修炼?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能嚼得草根野味,嚼出生活滋味,有时得靠一颗浸透人间烟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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