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 从小到大,关于年夜饭的印象基本浓缩在第一次搬家之后。小学三年级,我们祖孙三代从一个小村庄坐着摇橹船举家搬迁来到镇上,母亲也终于调动工作从远方回来。自此,我对于年夜饭的记忆犹如图画书的印刷从黑白瞬间进入彩色时代。 外公外婆养育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成家以后各自育有一子一女,我们搬迁之后都在同一个镇上落户,相距并不太远。因为外公外婆跟我们住在一起,阿姨她们时常会带孩子前来探望,一来二去定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年底每家轮流操办年夜饭,凑一起既热闹,又可以省不少事儿。 大姆妈精明能干,能写会算还会画,是校办工厂办公室里的一把好手。大爸爸是高中物理老师,有“优秀教师”荣誉称号。表哥是我们这六个孩子里的头儿,当时已经读高中,学习成绩特别好。大表姐是大爸爸老来得女,从小娇生惯养,玩具、好看的衣服一大堆,让我羡慕不已。如果说大爸爸是“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一把”的斯文秀才,大姆妈就成了整治年夜饭的全能型选手。从我们大人小孩踏进他们家门,赏花喝茶聊天嗑瓜子,到冷菜拼盘点心热炒上桌,她忙得脚不沾地团团转。母亲进去帮忙,她总是一挥手:阿二你去坐着,我这儿可以的!年夜饭桌上大爸爸更是妙语连珠,不紧不慢,每上一道菜,经过他抑扬顿挫一顿夸,经常吊足胃口,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难怪他的学生们都说听他讲课老有意思。 阿姨从来就是个爱热闹的活跃分子,唱歌演戏、画画裁衣,只要她想,似乎就没有拿不起来的爱好。姨丈手下管理着一家上百人的工厂,时常流露出小领导说一不二的派头。小表姐和表弟的生活可比我“洋气”多了,在我还一直以为早餐就是泡饭配榨菜、顶天白煮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实现了大饼油条糖糕粢饭团自由。阿姨家的年夜饭经常有新菜品成为大家的谈资,比如第一次吃到名叫“荷兰豆”的绿色漂亮豆荚,第一次品尝到青蟹蒸熟以后丰腴的红膏和蟹螯肉,在我而言也算小小的长见识。 母亲在姊妹中排行第二,江南俗语中有“二木头”的说法,大意是子女中的老二一般都木讷不得宠,不像老大懂事讨巧、老小伶俐可人。我们家的年夜饭比较实在,基本没什么花哨架子,但因为有外公外婆坐镇,每年都显得特别热闹。 学校放了寒假,年的味道浓郁起来,对于大人来说,要好好忙活一阵了。家里开始大规模掸尘。父亲在外地工作帮不上忙。母亲利用好天气把家里所有用过的床单被罩都拆、洗、晒一遍,接着就是挨个房间从屋顶到地板掸蛛丝、擦窗户、擦橱柜、拖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逢到休息日,母亲精心准备肉圆和蛋饺。买来不同部位的猪肉,肥瘦三七开,切成小块后剁成肉饼子,接着用手挤出一样大小的丸子,油炸之后搁在大海碗里,肉圆就做得了。蛋饺的肉馅可以添加一部分白菜帮子,细细剁碎,淋上一点香油,搅拌均匀,蛋饺的皮要在小铁锅里摊出匀称的厚薄和大小,放上馅儿后筷子一挑,靠巧劲把蛋皮贴合在一起,呈完美的半圆形。香喷喷的肉圆和蛋饺都是做传统年菜三鲜汤的原料,但这时只能看看,绝对不允许偷吃。 做汤圆又是个大项目。在乡下的时候我们自己磨粉,搬到镇上没了石磨,就买现成的汤圆粉,不过猪油馅儿还是母亲做的香。处理猪板油、捣黑芝麻,过程都十分繁复,只记得揉馅儿时持续散发的香的味道让我不断咽口水。我也有事做,剥瓜子花生仁、削荸荠,那是做甜羹的配料。 大年三十下午,大人孩子们陆续到家。西厅方桌上堆满了礼物,外公外婆喜笑颜开地给孙辈发压岁钱,学习成绩拔尖的还另外得一份奖学金。东厅里除了八仙桌,还支起一张圆台面,孩子们长大了,该有自己的热闹。凉菜早已就位,什锦盒里放着各色糖果瓜子,不时有大手小手过去抓一把。聊工作、谈身体、比学习、说新衣,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题。热菜一道道地上桌,觥筹交错,大人们谈兴正浓,小字辈一顿海塞,吃饱了就惦记着看电视放烟花,屋里屋外乱窜。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室外,噼啪作响的鞭炮炸出一片喜庆热闹的人间烟火,光是听着、看着就那么叫人开心。 然后,孩子们渐渐长大,四散而去。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搬迁,接受了一场又一场的分离,心里盛放了越来越多的内容。年夜饭的花样越来越多,菜式琳琅满目,但最热闹最香甜的都留在小时候的记忆里。那是亲情、团圆、思念、渴望、希冀浓缩而成的精髓,融化在每一盘用心准备的年菜里,历久弥香,让人念念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