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珠

    我对过年的记忆，是从五六十年前做年糕开始的。

    年糕，寓意年年高。那时，生活虽不富裕，粮食也不多，但年糕一定想方设法做。一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就大张旗鼓筹备起做年糕的事来。

    做年糕的日子真像过节。天井里搁起洗净的大门板，上面堆放着刻有花纹的木制印糕板。灶膛的柴火烧得旺旺的，高高的蒸桶蒸着冒尖的年糕粉。一旦蒸熟，即倒进石捣臼，两个壮劳力默契配合。一个把着捣子头用力搡，一个上下翻动。搡得又韧又软乎了，忙不迭捧到搁板上搓揉成小条，嵌入印糕板一压，有棱有角有图案的年糕便做成了。又做祭祀用的元宝，栩栩如生的猪头、小白兔、鲤鱼等。我们小孩子心花怒放，早早起来奔进奔出，抢着帮大人印年糕，兴奋地吃着年糕团。年糕有了，过年的序幕拉开了。

    腊月廿三祭过灶神，家家忙碌起来。挑个红猛日头的大晴天，洗被头、蚊帐。大清早起来，把盖了一冬的被头拆开，洗好晒干，再一针针缝好。晚上盖的被头暖融融的，散发着太阳特有的味儿。

    母亲在腊月廿六掸尘。晾衣竿上，用稻草扎成长长的掸帚。头戴草帽，身披破旧外套，双臂用力挥动晾竿。房顶上、楼板上积聚一年的灰尘纷纷飞舞下来。年轻的母亲爬上攀高，揩床档、擦衣橱、抹茶几、拖地板，角角落落被清洗得一尘不染。

    过年我家也杀年猪，猪是4家拼着养的。开春买来小猪崽，买小猪钱和喂的饲料4家平摊。春叔家挑起喂养责任，年底多吃一个猪头，猪粪归他家使用。过年时，不管猪长到多大都宰了，大卸八块，连骨带肉分。猪肉的部位有好孬，过去讲“吃肉要吃前隔身”。抓阄公平，不伤和气。我母亲运气好，抓阄抓到猪前腿。墙门外的姆妈抓到猪后腿，害怕婆婆责骂，当场难过得落泪，母亲毫不犹豫换给了她。我曾祖母只是叹息一声。白嫩嫩的新鲜猪肉进家门，不到过年是不吃的。用肉扎钩扎好，挂在屋梁下，煮饭时切下薄薄的几片盖在咸菜上蒸蒸，沾点油腥。

    堂沿门口平日闲置的大石磨，进腊月起交了磨运，年糕粉磨好，没息几天，又磨汤团粉了。大石磨旁成天人不断，一家接一家地磨，从天蒙蒙亮磨到天漆黑。

    年前稍空些，母亲挟带小扁担和两只竹篮，与邻居走宁波城里添买年货。口袋里钞票少，得计算着买。两条咸带鱼、一条鲤鱼要买的，再买些素下饭，油豆腐、素鸡、豆瓣酱等，还有一条乌鳢鱼仔，作祭祀用。平时生活再节俭，过年也倾其所有。青菜、萝卜、黄芽菜、油菜，自家菜园里种着随吃随采割。

    大年三十父亲放假回家，利索取下猪肉，刮毛褪猪蹄，蹲下身子在鸡笼里抓鸡。“咯咯咯”鸡们惊悚炸窝，母鸡多半是瞎担忧，父亲杀了一公鸡一阉鸡。

    汆肉汆鸡是大事，须掌握分寸和火候，由细心的父亲担当最好。汆好的鸡、肉盛在大木桶里，汁水倒进大甑要派大用场。母亲炒年糕干、南瓜子、倭豆。屋里屋外飘荡着鸡肉、猪肉和炒货焦香的混杂味。

    一切准备就绪，曾祖母吩咐“送年了”。八仙桌上摆好红漆几盘：一只昂着鸡头的大公鸡、一刀肥瘦分明的五花肉、一条乌鳢鱼仔、一对元宝年糕、一盘长面、一堆浆粉、一捧黄糖、一几盘黄豆。送走年，开始祭祖。父亲在供桌的上方板壁，恭恭敬敬挂上先祖画像，供上酒菜点上香蜡，一一逐个向祖宗叩头。

    团团圆圆吃年夜饭了。父亲在大砧板上嘭嘭斩鸡肉、嚓嚓切白切肉，我和弟弟在砧板上用手抓着吃，记忆中这肉是最鲜嫩最美味最好吃的。年夜饭是大块肉就着汁水年糕汤，吃得津津有味，吃出满满的年味。

    过年最盼望来边唱边跳有趣好看的跑马灯。清晨，我被悦耳的跑马灯锣声扰醒。急慌慌穿上色彩鲜艳的新罩衫新罩裤，和母亲手工缝制的新棉鞋，囫囵吃了几个香甜糯滑的猪油汤团，跟着跑马灯队挨家挨户赶热闹去了。

    记忆中的过年，没有甜美的糖果，没有香蕉苹果，小口袋里鼓的是硬邦邦的年糕干、硌牙的炒倭豆，也没有一声鞭炮炸响。我却常常怀念那时的过年，怀念记忆中林林总总的甜蜜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