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如 去婆婆家过年,我会恬不知耻地切换到“躺平”状态,除了吃饱睡饱,就是陪小孩子满山奔跑。在浙南山区,冬天的野外灰蒙蒙一片。远处峰峦叠嶂,墨绿黝黑;近处山坡,矮草芦花都已枯黄。稻田里,留下的稻茬萎靡着。绿着的,是经受住风霜雨雪轮番考验的萝卜和青菜。不经意发现荠菜后,年复一年,挖荠菜成为我在山上过年的重大日程。 初次遇见,是在稻田。这处向阳的稻田,在冬天暖阳的烘晒下,地表泛白坚实。我和孩子们追逐玩耍,突然发现匍匐在泥土上的枯草色尤物,除了各种猪草,居然有荠菜!一棵,二棵、三棵……虽然瘦削、周身枯黄,只是每个叶瓣的顶尖上有点点绿意,但可以确定,它是活的。揪了一棵提起来,散架了,但叶瓣的背面却洋溢着绿油油的颜色。这不免让人觉得这小小的植物大大的心机,简直是变色龙一样的存在嘛。 手里的荠菜虽然小,但跑在田埂上回家拿镰刀的我,分明被它的独特清香一路蜂拥。小镰刀配给自己,小剪刀分发给一帮小鬼,我现场教学并示范,孩子们四散开挖。我目测这顷良田,美滋滋地想着可以挖个盆满钵满了。 可荠菜长得太有心机了。它们伏着地面,身体发肤与冬天的田野完全融为一色,得睁大了眼睛仔细辩认;估摸着将镰刀弯头插入泥里,找到它的根茎所在,拦腰割断,另一只手揪住地上的叶,轻轻一拨拉,完整的一棵荠菜就到手了。但新手上路,常常把一株荠菜挖得浑身散架、支离破碎。再看这群小鬼,更是惨不忍睹,挖的荠菜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的。半晌,才把篮子薄薄铺了一层,我仔细查看,还有不少赝品。 最容易混淆的当属蒲公英。以全身舒展的荠菜和蒲公英做比较,真的是一母同胞。理论上说,荠菜的基生叶是大头羽状分裂,而蒲公英是倒向羽裂。后来习得一妙招,就是从地里往外拔时,叶子羽裂顺当的是荠菜,不顺当的就是蒲公英了。当然,在冬日里,蒲公英多数长得比荠菜水灵,也不知道是不是荠菜知道自己有被挖的命运,索性长得不太好看的样子。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也阻挡不了一颗热爱生活、要把山居日子赋予别样意义的心。小鬼们还没有足够的胸襟和阅历来理解我的美好情怀,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但他们不是被一只鸟吸引,就会被一条沟渠留住脚步,不然就是围坐在一个草垛上痴迷于手机里的游戏厮杀……最终留我一个孜孜不倦挖荠菜的身影。 田埂上的荠菜最精瘦老成,已难入我法眼。这里脚印多、日晒多,泥土的营养却不多,导致成片连绵也是袖珍型的样子,完整挖掘难度系数最高,于是被舍弃。如果在自留地里遇上,就一定是上上之选。为了白菜和萝卜,严谨的农人会除去杂草,这样的地是没有荠菜存活空间的。一定是某个性情中人,把地松得软软的,时不时还施些肥料,青菜和萝卜长着,杂草安然相伴,在严寒里留下一处万物共生的和谐画卷。顽强的荠菜就不会错过这样的安居之所,它把自己靠在高大威猛的白菜身旁,全身舒展,不再伏地屈就。它也将叶子伸向天空,朝太阳光落下来的方向用力吸吮养料,长得浑身嫩绿且眉清目秀。挖到这样的荠菜,心都明亮了几分。 最奇特的一次经历是,我在一块密密麻麻的香菜地里,发现了和香菜长得等高、也同样水灵的零星荠菜,真是倾国倾城妖娆万分。回到家,和嫂子眉飞色舞地分享,说到一半却不免疑问:怕不是人家种的吧?嫂子说没关系啦。后来一打听果然是移栽的,还不忘说“尽管挖”。这就像家里杀了猪满村叫人来尝鲜一样,这份淳朴,令我动容。 荠菜挖得欢,后期处理有点烦。以前,一古脑儿往水池里一浸,洗得天昏地暗,还发现不干净。后来有了经验,先把荠菜的老叶和淤泥处理掉,再浸水清洗,这就容易许多。还可以发动家里的男女老少,在廊下晒着太阳、唠着嗑,谈笑间就把荠菜摘干净了。 荠菜性味甘平,食用方法颇多,常作为“点睛之蔬”融入各种美食当中。但烫在新年各种肉的火锅里,既方便又鲜美,是我最爱。 荠菜美名留传,听闻魏晋南北朝时已有《荠赋》问世。陆游曾吟《食荠十韵》,苏轼则在《与徐十二书》里赞之“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而我贪恋的,莫过于几棵白菜和老萝卜陪着,借挖荠菜之名而与大自然共享泥土芬芳,在初岁元祚年更一迭之际,有空得闲,享一刻的无事挂碍、得一日的身轻如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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