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七曜 春日回到故乡,走在山野,看到山花簇簇拥拥,烂漫绽放,我总会想起多年前的事情。 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我成了故乡小学里的代课教师,那时我才二十岁,精力旺盛。我教四个班的数学,是复式班:二和四拼班,三和五拼班。顺便还教全校的音乐,说实话,我五音不全,唱歌如擂鼓,但学校里没有音乐教师,我是属于赶鸭子上架。 其实我是想教语文的,我是个比较理想化的人,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总有一些灵动而有色彩的句子,想从我的口中喷涌而出,去漫天飞舞。但语文老师已经有了,一个是我的堂叔,也就是我四叔公的儿子,那时的他四十五岁左右,穿着中山装,头发倒竖,一脸的严肃,同时又是我们的校长。另一个语文老师近四十岁,不苟言笑,他是我小舅的大儿子,我叫他大哥。当我去了那里上班,感觉这学校就像是“我家开的”。 四个班的数学,能不能教好?说实话,我一点底也没有。因为上一届我们村里有一部分学生小学毕业考试后不能上初中(语文和数学每门课达到六十分才可以上),据说是数学考砸了。尔后,数学老师走了。有一天,我在路边蹲厕所,村长不知为什么也过来,他点了一支烟,欲言又止。终于,他开了口,四个班的数学你吃得下吗?我说教材已看过了,没问题。他打量了我一会儿,没吭声。我知道,村长也有压力,如果明年我们村里的毕业生又考不上初中,村长和我一起要被老百姓骂。 复式班的教学又忙又急,但不能乱。一进教室,我总是说,三年级先预习一下,五年级听我讲课。五年级的课火急火燎地刚讲完,布置他们做作业,又马不停蹄地讲三年级的课。常常讲得嗓子冒青烟,那时我常想,如果不是复式班该多好啊,我慢慢地讲,讲得兴趣盎然,讲得神采飞扬,让台下一片寂然,可以听到一枚针落地的声音。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乡村学校人数太少了,每个年龄段学生多的二十几个,少的十几个,甚至还有七八个的呢。所以教师的配备也相对减少。 那架风琴放在窗前布满灰尘,无人问津,它是被岁月遗忘的角色。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用抹布擦拭几下,小心翼翼地掀开盖板,随着双脚在踏板上的踩动,我在琴键上按下了一个个音符,接着便听到了一个个声音像从平静的湖面冒出来,我看到了五彩的游鱼在恣意畅游。我在不知不觉中痴迷上了这妙不可言的天籁之音,并沉浸其中。堂叔问,你会这个?我点点头,其实我不会,但有种莫名的喜欢。 乡村小学下午两点半放学,而教师大多三点之前也走了。大家都有自己的田地,可以去侍弄庄稼,也可以上山斫柴。反正,总有做不完的事情等着你。我是懒人,不想去干农活,宁愿熬到五点以后才回家。这几个小时,是我在乡村校园独自偷乐的时光。改完作业,坐在那架涅槃重生的风琴旁,忘乎所以、不知疲倦地摇头晃脑,轻轻吟着一首首自认为激荡人心的歌谣。歌声里,我看到那些快乐的少年,叽叽喳喳地沿着溪边,和溪水一起走向初春的田野。那里白鹭翻飞,紫云英花开如云锦,雾气在周遭弥漫。 春天里,一个平常不怎么吭声的小女孩从山野挖了一株叶子绵密细长、盈盈欲滴的九头兰过来,用废弃的脸盆栽种后默不作声地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还甜甜地对我笑笑,随后扭头跑掉。而弥漫的馨香,如远去的影子芬芳扑鼻,永驻心间。 初夏,我带着他们去一个叫乌竹坑的山脚下野餐。那儿溪水清浅野花摇铃,在满目的美景里,这些出笼的鸟儿欢天喜地、叽叽喳喳地大快朵颐。然后在他们的喧哗声中,一起穿越一个鲜为人知的岩洞…… 转眼一个学期结束了,我的“运气”不错,那一届毕业生全市统考数学及格率是百分之百,而且,所有的学生都可以上初中。于是,乡亲们说我教得好。我长舒了一口气,往事如风,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成了夏日的夸赞。 后来,我离开故乡去了异地。在他乡,我时常做这样一个梦:校园空旷又寂静,但那些初春的树梢却在风中洋溢着活力,麻雀如风掠过……我坐在琴架旁,琴声悠扬,一群神采天真的少年趴在窗台前,他们以圣洁的眼神纵情地幻想着未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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