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米”和“鬼”合起来念什么？《辞海》里没有，网上也查不到答案。但很多人认为，家乡读音为kui的一种食物，就是这样的写法。

    既然字典上没有，我就尝试用另外的字眼代替。比如“块”，主要用作量词，其方言的读音正与此相似，虽然此物块头很大，一块尚需多人分食，但“块”字既不能描绘此物形态，也不能尽显神韵；“魁”或“夔”字，自带一种雄浑气势，倒也符合此物硕大无朋的形象，但字面太过抽象，不接地气，不易在民间流传。西安有一种小吃叫“锅盔”，去掉锅字，读音相近，但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食物。唯一相近的就是“餽”字了，“餽”通“馈”，本义是祭奠鬼神，后来引申为赠与。家乡的这种食物从不轻易露脸，好事近了才纡尊降贵，大驾光临。既然没有一个字能与它匹配，我更愿在书写的时候称它为“米鬼”（允许我在文中这样称谓家乡的美食）。李贺被称为“诗鬼”，是因为剑走偏锋，辞必群力，幽冥峭冷，独居想象。此物是米中的精魂，软糯瓷实，质若新棉，冰肌雪肤，秀色可餐。

    “米鬼”的制作过程与年糕相似。选优质糯米，冷水浸泡一两日，沥干后用大木桶旺火蒸半小时，倒入传统的石臼中捣碎。捣的过程最费时费力，需两人配合，一人掌握好角度与力度，另一人不停翻弄，直到把米粒完全打成一团粉末为止。历经旺火洗礼和千杵万捣的“米鬼”成形后，椭圆形的中心会盖上一个红印，喜气洋洋，意寓美好。

    现代的年轻人结婚，亲朋好友间发个请柬，再口头通知一下，就算是简单邀请过了。传统的“请喜酒”过程，隆重而有仪式感，需新郎亲自出马，携带喜饼、“米鬼”各一双，喜糖一袋，外加红包一个。红包里的现金数量视亲戚的重要性而定，比如“娘舅”一定是礼金最多的一个，所以请喝酒通知日期的时候带上的红包也是最厚的。在我小时候，每当吃饭时见到“米鬼”，我就知道又有喜酒喝了。发愁的是母亲，家族人多，一年要喝好几回喜酒，接下去的几个月，她更要精打细算，削减用度，以便积蓄随喜的“茶钱”。

    除了用作请喜酒的礼物，“米鬼”还与油包一起经常出现在端午节的米箩担上。女婿挑去的“米鬼”，丈母娘会回馈一部分，再加上邻里的馈赠。那段日子，如何处理这么多的“米鬼”就成了母亲的忧愁。“米鬼”体型硕大，一个就占了一个大盆，糯米黏实，不宜多食。作为主食的补充，一家人每顿吃一个“米鬼”绰绰有余。所以当天气越来越炎热，在没有冰箱的年代，单靠每餐一个的蒸食非但不能快速地“消灭”它们，也会败坏了胃口。母亲就常常把它晾干，在油锅中炸至两面金黄，洒上一点青葱。“米鬼”因为没有了水分，变得酥脆爽口，不但是父亲钟爱的下酒菜，也是我童年回味至今的零食。

    除此之外，“米鬼”还出现在一种重要的场合。腊月廿三是请灶神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祭祖。黄纸上写上“众神马”三字，摆上鸡鸭鱼肉、瓜果糕点。“米鬼”在其间颇为醒目，圆润的身子，粉面含威，那一点的红印像是仕女图上的朱砂痣，又像是可以点燃的顽童手中的小鞭炮。每当岁暮，当餐桌上出现“米鬼”，我就知道此后的日子里，会有新年衣裳和压岁钱在等我。

    米豆腐、米馒头、水晶油包等都是家乡具有代表性的点心，它们会经常出现在一些餐馆的菜单上，但作为喜庆日子的点缀，“米鬼”却很少出现在家乡的餐桌上。究其原因，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糯劲十足，粘筷又黏牙，不宜分食，而冷了之后又容易结块，与盘子粘在一起，不易清理。事实上，它虽然成为“请喜酒”的礼物，却从不出现在婚宴上。

    最后一次收到“米鬼”是在十多年前表侄通知我喝喜酒的时候，那时候“米鬼”已经逐渐退出了婚俗的舞台。据说在鄞州邱隘一带，仍然有过年做“米鬼”的习俗。但在我的家乡，“米鬼”似乎像“鬼”一样真的沉寂了。只有每年岁末，在市场上偶然可以见到。用“米鬼”祭年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信奉传统民俗的美好寓意，借以表达人寿年丰的朴素愿望。

    最近一次吃到“米鬼”是在几个月前一个附近的农庄上。每个农庄都有各自的特色菜，但餐前的点心却大同小异，无非就是炒年糕、米馒头、麻糬等。那天的点心居然是一个暌违已久的“米鬼”。放在餐桌的正中心，热气蒸腾地俯瞰着我们，佐以一碟加入碾碎的黑芝麻的红糖浆。“好多年没吃了！”有人惊呼。“趁热吃了。凉了就不易起筷了”，主人纷纷招呼大家。

    “大象希形”，十几双筷子下去，一个硕大的“米鬼”瞬间分崩离析，连盘子都被舔得精光，令我们想起了小时候分食的快乐。筷子里缠绕的是挥之不去的黏稠记忆，唇齿间妖娆的是脍炙人口的舌尖上的舞蹈，而缭绕于话语间的却是一种朴实无华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