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又逢江南季春,清明前后,正是采茶好时节。每当此时,我总会想起我的祖母,想起与祖母共度的童年时光。 据我父辈们讲,我的祖母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农村女性:凡是一个农人该会干的活儿,她一样不落都会干;凡是一个女性该会做的事儿,她样样做得出色。做传统点心,做经典中式菜,做衣服,做布鞋,做竹编工艺品,编金丝草帽等,没有一样是不会的。祖母那时还是大家庭,她子女儿孙全家近三十口人,素日里里外外的大小事情,无一不是祖母在理事操劳。加之祖母性格宽容大气,真正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村里老老小小都尊崇她——村里最能干、最贤惠的女人。 我自幼跟随祖母长大。记忆中,祖母无所不能。每年清明祭祖,从准备食材到仪式结束的一应事情,全程由祖母主导完成。祭祖的酒是祖母酿的,艾青团子是祖母做的,各式菜品是祖母制作的,甚至连茶叶都是祖母自采自制的。 而说到祖母的茶,儿时随祖母共度的时光,便如一幅泛黄的旧年水墨画卷,忽然之间变得色彩鲜明、绚烂夺目起来。 祖母喜欢喝茶。劳作之余,祖母会坐在堂前的竹椅上歇息片刻。她左手边的八仙桌上放一搪瓷杯浓浓的茶,杯口袅袅地冒着氤氲热气。而右手,有时候会拿上一支烟来抽,神情凝重。在祖母不抽烟只喝茶的时候,我便会斜斜依偎在她怀里,细细拨弄着她头上几根银白的发丝。祖母任由我弄乱她的头发,毫不责怪。她静静坐着,也不与我说话,只不时端起杯子吹一吹热气,小小地喝一口茶。有时我凑近杯子望望里面:杯底是一层厚厚的茶叶,深绿的叶片清晰完整,在水中已尽数舒展,有几片还飘飘荡荡地悬浮于水中;茶汤颜色青绿带黄,清澈干净,散发着特有的清香。 我知道这是祖母自己做的茶叶,便撒娇说我也要喝茶(以往祖母是不许小孩子家喝茶的)。这次不知为何祖母破例让我喝了一口。啊,又苦又涩!不好喝呀,祖母怎么那么喜欢喝呢?我抬头望望祖母,祖母带着笑意看着我,表情仍是恬静的。可是不多一会儿之后,我忽然感到口中逐渐涌出清甜之味,还茶香萦绕,仿佛那口茶还留在我口里变甜了。我纳闷地望向祖母,祖母却看着我笑而不语,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仿佛知晓这一切的变化。 祖母喜欢喝她自己采自己做的茶。每年春季采茶时节,她就挎上两个大竹篮,带着我这个从不落下的小尾巴,走出村子,穿过幽深茂密的竹林,踩着崎岖的石阶,爬上村外最高的那座山,到山顶去采茶。山顶有祖母家的地,种着三五排挨挨挤挤的茶树,约一米来高。嫩绿油亮的茶芽儿精神抖擞,密密地簇立在茶树表层,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发光。祖母看到茶叶了,脸上露出笑意,她用双手轻轻抚着茶芽儿,又俯下身子去闻闻茶芽儿,笑意更浓了,极欣喜的样子。我看到祖母的眼睛似乎也在闪闪地发着光。 采了茶回到家,祖母又开始忙碌起来。我还依稀记得:第一天,祖母先把茶叶摊晾在早已洗净的大竹匾上,放在阴凉通风处。第二天,祖母便在被炭火烧热的土灶铁锅里翻炒茶叶,祖父则把翻炒后变柔软的茶叶趁热放在制茶专用的竹簟上,不停揉搓按压,直到茶叶被挤出墨绿色的汁水来,不久后一片片茶叶被挤压揉捏成一团。之后我就可以做我最喜欢的事了——把茶叶团小心翼翼地抖开,一层一层地均匀撒在烘茶笼上,随后祖父把它搬到火缸上去烘干。茶叶烘干后会呈细条状蜷曲起来。整个制茶过程都有浓郁的茶香包裹着,有祖父祖母的轻声细语应和着……那情景,那香气,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在我心头荡漾。 祖母虽已驾鹤西归,但祖母特有的音容笑貌,慈爱的语调,温暖的怀抱,伴随着记忆里浓浓的茶香,将永恒镌刻在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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