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军 若非阳光的轻盈和清脆,我以为当下正是落英缤纷的秋。 大风天,刚出楼,阵阵落叶从半空迎面压下,做了宠坏的孩子,急急打在身上生疼。它们背着阳光又义无反顾,像支征战的飞鸟大军,风一发号施令,便所向披靡。大概是蓄了一秋的萧瑟和冬的坚硬,落在地上哗哗响,如气球爆裂几乎噼啪。有车缓缓驶来,一步步停下靠在路边……再怎么轻巧和不忍,路还是被碾出均匀的节奏来,噼里啪啦,车底下的“果实”爆浆了,让这平静的春又多了几分鼓点般的欢愉——是樟树的落叶啊,在这万物萌发的季节里。 宁波地处江南,行道两旁多见樟树,梧桐和栾树极少。栾树只在秋季争宠,黄的串花红的荚果,被绿叶衬着,招摇。梧桐没啥个性,冬天枯叶满地四处乱窜,扰了城市的心还添了人们心头的凉。想是大概能在夏天里予人荫凉,似乎也不尽然。每次梧桐树下躲阳光,总是跺脚焦急——晒死了。倒是宁波人钟情的樟树,使人对盛夏充满了只属于夏的美的向往。宁波西门口通向火车站的老路上,有许多高大的老樟,每个都有两臂抱不过来的大,靠住抱个满怀,疗愈心神。大概是看久了宁波的人和客,它们沉默又坚韧,越过楼房触摸天空,在高处肩并肩手握手,在每个炎夏里,为奔走的人供一处心灵的安憩地。 最爱是樟树。可我不懂,正是三月的春,为何满街的樟树却要经历一场无尽的浩劫。风来或不来,天空都旋滚着樟树叶,纷纷扬扬。两条厚实的“棉被”任清洁工收去,高高堆在垃圾车中。不怕,收了再铺,让人有随时躺下睡觉做梦的冲动。我绕过这片,避过这堆,怕踩疼了美丽又特别的它们。喜欢随处捡起一片细细端详,显然,它们是善言或擅文的,用颜色线条姿容,用“字里行间”的风姿绰约,告知世界满腹的心事。凝望,你会发现,眉眼间竟没一个是相同的,红橘黄各种绿,或把调色板里的所有糅杂,让人一时错愕——竟如此巧夺天工。它们的笔触多么流畅,这边一颗心,那边一颗星,“小甲虫”在那里随意画了朵花,饱满张扬……树叶是用之不尽的画布,任它们尽情挥洒;它们的创意是多么调皮有趣,一个点里接受了大地所有的恩赐,一种色里接纳了世界的无趣与车马,一片叶里容纳了一棵树完满的人生……与叶有缘,让裹挟着风雨和碎泥的它们住在书册中,翻看阅读,迥然不同的故事展现眼前。 最爱的,还是樟树。它们葱茏盛大热情,人生干瘪无趣时,抬头望望满街的樟树叶,总能给你继续下去的勇气。特别是在将夏未夏的五月,细枝末梢开出细白的小花,被嫩绿浅绿正绿的叶俏生生托着衬着,样子颜色都不起眼,只使劲儿靠香偷了人心,让大家无所适从。是浓郁绵长的香,在孩子咯咯的笑中,在少女欢喜的眉梢上;在青年人的嘴角笑,也在老年人的从容里唱跳……它们耐心,一点点地启发人们和四季谈场恋爱,看到春的生发和夏的峥嵘,以及远处秋的收获和冬的蕴藏。流连在樟树花香的宠爱中,缓缓呼吸慢慢收藏,一次又一次,以便在人生的每一次嗫嚅中,学会理直气壮。怪不得,樟树就叫“香樟”,轻唤着这名,感觉自己口吐芬芳,身边倚了个小小的香喷喷的女孩儿。 我有多爱樟树,就有多心疼这落满大街小巷的樟树叶。它们漂在小河中,居无定所;它们淤塞在石墩下,畏缩不前;它们在风吹雨打中化作春泥——化作春泥更护“花”,于是我恍然大悟:先前从未看到樟树光秃秃满脸不高兴,它们总兴冲冲地绿意盎然,像永不疲倦的盛年,精神饱满地行走在风雨的缝隙间。原来,是它们从不屑用枯萎和空白来应付日子的磕绊,它们只用智慧化解人生的疲沓,总是那样盛大、葱茏、热情、饱满、勇敢地面对每一天。 想起一句鸡汤:腾出,是为了更好的接收。樟树的落叶,是为了萌发所有新生的事物吧?它们比我更懂得生存的哲学。世上那些什么都要,却最终被压垮的人,应该来这树下,在风中和樟树叶凝视、对话,听从劝解并最终放下。 开车,到一阳光满地的弄堂里,头顶排排樟树叶摇曳。有风,吹落满树的叶,落在地上也落在车顶上。我放倒座椅,枕着哗啦啦的落叶声和空无一物的内心,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