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五月的轻风掠过,家乡河荡里,蒲草和芦苇织就的清凉翠幕,一定款款飘摇起来了吧。 我能想象得到,一丛丛芦苇举着挺直的竿儿,一墩墩蒲草伸着修长的叶,它们联手做伴儿,放纵着一波波绿浪,在浅水边跑啊跑。它们挤满了近处水域,一丝缝儿不留;还不尽兴,又一直跑向上游、下游。视野所及,到处是排兵布阵般的翠色连队。“沙沙沙”的剑叶挤擦间,散发出柔腻腻的水草腥气。 遍地蒲草遍地苇,泛着水淋淋的绿,浪涌浪卷。 小姑娘时的我,放学后常背了篓子携了水盆,去村南河边洗衣。坐一块大石,脚踏两块小石,面前再安一块平板的大石,用来搓洗衣服。匍匐间,我简直就是被摁进了蒲草的绿漩涡。身边浅水处、沙滩湿地上,甚至洗衣石的缝隙里,摇曳的丛丛菖蒲,索索索簌簌簌,跟水声交织,跟我耳语。 我喜欢这种水草,尽管它们叶子直立狭长,尖头薄刃,带着一种兵气,那么武力赳赳的霸蛮模样,但我还是喜欢。也许,这喜欢来自《诗经》:“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想象那蒲的绿、荷的红,蒲的蛮、荷的静,蒲的黯、荷的明,蒲的侠气、荷的慈悲……那是多么不同的两个类别,又是多么和谐的配搭。 其实,蒲草的叶子也不全是举剑向天的横蛮。它的叶脉平行,叶肉中海绵状组织发达,不仅耐压,且有柔韧性。老家人喜欢剪来蒲草做绳索,包粽子时绑粽子,韭菜上市时绑韭菜,甚至绑油条。幼时,常见赶集的乡人拎了一叠油条悠悠回家,那绑绳儿便是翠绿的蒲草叶。蒲草还被巧手的人编成一些家常用具,蒲团啦,扇子啦,小筐小篮啦。如今有一种蒲草编织的花盆套,套在花盆上拙朴有趣,有乡野之味。 在中学语文课上,我学《孔雀东南飞》,看到文中刘兰芝以蒲草自比:“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默默点头。蒲,果如刘姑娘所言,如丝般柔韧;拿来和磐石匹配,自是郎心永固,女心柔绵,情比金坚。 据我擅美食的闺蜜说,蒲草初萌芽时,水下那截草芽圆润饱满、肥嫩清香,有“天下第一笋”之誉。剥开一层层蒲衣,露出白嫩嫩蒲肉,真是肥嫩清香、圆润如水。她说,你没听说过明朝诗人顾过的诗?一株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哦,一语惊醒。遑说吃,听听这诗,也是唇齿沾香了。 我没有蒲菜记忆,因老家没有吃蒲菜的习惯。 蒲草,给我记忆最深的是蒲棒。每到夏天,一河的蒲草抱杵而立,那才是孩子们最为喜欢的。蒲棒这名,听起来也有一种武力的倾向,但若唤做“水烛”,便情味大变,有点光亮照朦胧的意味了。蒲棒,其实是蒲草的花穗,色棕黄,形似烛,质地初时坚硬,之后蓬松,最后柔软如鹅毛,轻轻吹口气,便如蒲公英悠悠飘起来。 女孩儿爱蒲棒,至多是折几支,带回家插瓶,等它慢慢羽化,再给它一支支吹掉,吹出漫天雪的意境。男孩子是用来打仗。熟透的蒲棒,轻轻一碰,绒毛便如炸弹般炸开。他们手执蒲棒,互相朝对方的脑袋一击,蒲棒就“哗”地膨开飘飞,白花花、软绵绵的绒毛,慢镜头一样飘扬。雪白绒毛随风飞啊飞,飞成一片“雪雨星风”,让旁观的女孩儿们惊讶得张圆了嘴巴。 多年过去,尘世阡陌上,疾疾而行间,当年的男孩女孩都已变成了扶老携幼的中年,大家各自陷于烟火深处,偶尔碰面,难得聚会,人人活得忙忙碌碌。蒲棒“大爆炸”的壮烈场景已渐行渐远,那种惊天动地的游戏再也没有机会去复制了。不知童年的玩伴儿有没有像我一般,捂着一点蒲棒飘飞的记忆,以慰乡情悠远。 多是丢了吧。 年年唯有青青蒲草,在老家夏日的河荡里抱杵而立。每一个杵尖儿上,顶着一个露珠般的硕大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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