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福强 小学时,若问最不喜欢哪个假?那肯定就是芒种了,这个假既不是法定假期,也不为庆祝什么,只为一件事——回家收麦,相信不少生活在北方平原的孩子都刻骨铭心。 在以镰刀为主要工具的年代,收割小麦是件累人的事,又是件技术活。收割时间有讲究,早晚适宜,日中不作,曝晒的麦秸干脆易断,稍用力麦穗折断散落将很难拾起;麦茬留多高也有讲究,太短腰弯疼,效率低。 所以,尽管放假,我们其实也帮不了大忙,无外乎捡拾点零落的麦穗或给父母送水带饭,即使这样,“背灼炎天光”的热也给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少阴影。 但,孩提总是快乐的! 往往麦穗捡着捡着,脚就不听使唤地溜进了爷爷的西瓜地里;常常水送着送着,身子就不由自主跳进了河里。晚上奶奶送来腌制的鸭蛋,酥油沁香,二爷坐在场里,悄声让我喝两口啤酒,还有那些大雨来临前奔跑的人们、夜晚晒场被赶走的野畜,都一起烙进了记忆。 即使这样,我也要逃离! 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是半夜被拽起来接麦。童年的觉仿佛永远睡不醒,但脱粒机却总是少得可怜,一般人家买不起,所以什么时候排到就什么时候干活,往往打着瞌睡盆就满了。供销社干部的衬衫总是那么白,连用铁棒捅进麻袋验级的动作都透着威武。交公粮,总会是父母们教孩子的活教材,那些吃“商品粮”的人就是榜样,成了他们就可以不用在土里刨食。 二爷离开时,我已初中。那天把晾晒的小麦盖好,爷爷刚要进屋休息,突然,一声霹雳照亮了漆黑,爷爷转身看见二爷杵在院子里,心里一咯噔。父母走后,兄弟俩为了点地没少掰扯,近十年都少有往来,今晚二爷这一来,倒是蹊跷。“我那俩祸今天又闹了!”爷爷知道这事,两个侄子为了争割一点边角料的麦子差点动手,两个媳妇为此也常年争吵不休。“要说这都是命,面朝黄土一辈子,下一辈还是这样,你说活着是为了个啥!”爷爷张了张嘴刚要安慰几句,突然一声炸雷从天而降,一个火球向东南方砸去,二爷一哆嗦,一句“哥啊”还没出口,头就重重垂了下去…… 母亲后来描述的时候,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能走就走吧,这里真的太苦了!” 随着离乡大潮,我也去了城里读书。人们的发型、衣饰变了,联系、交通方式变了,连乡音也开始“时髦”起来了,唯有芒种前后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依然令人着迷,麦香裹在燥热的空气中,召唤着每一个异乡人回乡。 腰包渐鼓的堂哥对麦子是爱恨交加,每年芒种前后大伯都会打电话让回家收麦子,尽管不止一次跟他提醒来回折腾的成本,但大伯依然故我,在他心中俨然成了一种仪式。这就是大伯朴素的治地观念,每年农闲时他都会卷起裤管,下到水塘把淤泥一锨锨甩上来,晒干、碾碎,匀进土里。古稀之年,暮春凉水浸得久些,就倒下了,那个冬季他一天天消瘦,弥留之际还在担心着那些被风刮倒的麦秧。 又是一年芒种季,堂哥从家乡发来视频,麦浪起伏,黄得灿烂,透过屏幕,麦香溢远。爷爷的西瓜、奶奶的鸭蛋、二爷的啤酒、大伯沉睡的土地,顷刻涌上心头。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泥土是乡人的生命,乡愁是绵延一生的记忆。“你看”,堂哥扬了扬手中的镰刀,“今年,咱们重走儿时路,回归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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