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英 父亲生前是村子里的耕田专家,田分到户前,父亲在生产队里专司耕田一职。每忆父亲,脑海里总浮现出父亲和他的耕牛在田里穿梭疾走,暮归时父亲携一身淡淡的泥腥味,肩上扛着犁,跟在牛后轻声有力地催促着牛回家的景象。 在所有的农事生产中,耕田是技术含金量最高的农活。高山的梯田田形往往是独特而随性的不规则图形,有的像葫芦,有的像腰果,牛和犁要顺着田形走,否则会落耕一小块;土质不同犁柄上用力不同,父亲耕田往往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力,而非洪荒蛮力。 耕田的核心技术恐怕是在对牛的把控上了。掌握田丘的特性如同工笔画,要驾驭一头牛的脾性如同写意画。李苦禅先生说:“三年可以培养出一个工笔画家,三十年不一定培养出一个写意画家来。”有时,牛不听使唤,或跟你对着来,你只能望牛兴叹,村民们常用“牛不癫犁癫”来比喻当事人不急,旁人急也没用。有一年,生产队里有头小牛出道了,队长阿忠和另一社员开始一前一后地在水田里调教起这头牛。没等给它架上牛枙,小牛四蹄奋腾,水花飞溅,两位“牛教师”一脸懵逼地跟在后面追打,小牛飞也似的纵到水田另一头去了,“牛教师”被溅得满脸泥水,一身湿漉。一牛二人折腾了一个下午,人俱败牛完胜。正当社员们没辙时,有人提议说:“要么叫胡叔暂时放下耕田任务,派他来。” 父亲自知没有驯服这种骜牛的葵花宝典,他心虚地说:“性子暴烈的牛往往耕田能力强,要么连带牛娘先让我养半个月看看。”半个月后,父亲把母牛和小牛一起赶到田里,阿忠用母牛耕田,另一人跟父亲一起教小牛耕田。小牛并排在它“母亲”旁,父亲在前头,一边扶着牛枙,一边口里轻声细语地对小牛说着鼓励表扬的话,小牛很通人性,它能感受到父亲待它“母子”的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听话顺从,小牛看着旁边的“母亲”走得快,它也快,努力跟着它“母亲”的节奏。经过一周的调教,父亲终于大功告成了。从此,这头小牛一直跟着我父亲。 与其说牛通人性,倒不如说父通牛性。父亲从不用手中的竹梢狠抽他的牛,父亲吆喝牛有好多个象声词,每个词的声调有几种,音有长有短,代表的意思都不一样,牛居然能准确无误地理解。说实在的,父亲跟我母亲说话的语气远不如他吆喝牛的语气来得温软。父亲又是一个十分珍爱粮食的人,犁往往会翻出落下的洋芋番薯等农作物和不时隐现的黄鳝,来不及捡时,父亲吆喝一声,牛就配合地停了下来;当牛比父亲早瞥见它们时,牛就自动停下脚步,而后又自觉地前进。 冬季农活比较空闲,但我的父亲过得更加操心忙碌了。此时百草衰枯,养牛人一般在牛栏里挂几捆稻草,供牛一天到晚有嚼没嚼打发餐顿。父亲基本每隔几天天蒙蒙亮就起来,到十来里路外的深山龙潭去割芦苇叶子。芦苇叶子一般长在溪坑两边的岩崖上,人要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收割。芦苇叶是牛们冬天里最新鲜美味的食料,每次去割,父亲心里总想着多割一捆是一捆。 每到吃中饭和晚饭时,原本桌旁等吃饭的父亲一骨碌不见了身影,此时母亲就会提醒我们:“去牛栏里看看。”母亲的话屡试不爽,父亲有时在梳理牛毛,有时在捉牛蜱虫,有时在端详着牛吃草,他总有理由在牛栏里待一会儿。 时光荏苒,那头刚出道时桀骜不驯的牛跟着我父亲已有十五六年了,牛老了耕不动地了,生产队决定把它宰了。父亲得知这一消息,数天里竟焦虑悲伤得如同考妣大限来临,整天唉声叹气,坐立不安。他一天里要数次去看他的老牛,老牛看见他也不断流泪,父亲更是悲伤不已。牛还是宰了,每家每户分得几斤牛肉。好长一段时间里,父亲每到吃饭就暗自神伤,人也瘦了一圈。 生命须臾,但父亲和他的耕牛在大山这座交响乐厅里奏出的乐曲久久回荡,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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