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冬风千万里赴约,一笔捺下去,世界换了画风。 放眼一瞭:大自然隐去了浓,皴出了淡;隐去了婆娑,勾出了嶙峋;隐去了柔软,镂刻出坚硬;隐去了姹紫嫣红,余下了老树昏鸦。翠绿毛羽,收起来;温柔富贵,撤了去。 寒气执坚披锐,如锋如芒般,拼出一段黑白记忆。天地万物,发出瓷器才有的冷光,世界近乎创世神话般的沉寂。沟涧里的水,干瘦到只剩一脉白线;远处的峰尖儿上,挑染一抹雪边儿。一点点冷峻,一点点禅意。 远远近近的树,一律是简约、隐忍的淡笔,只剩了骨架和轮廓,以及章法、节奏和脉络。把骨架一立,轮廓一勾,章法一定,节奏一划,脉络一穿插,眼前是万里无垠的清远江山,是清寒端素的冬的天下。那些翠青的生气,缩回去,缩回去,缩回到芯子里。缩回了,也还有勃勃野气,一种无言无色的绚烂。真的真的,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描摹不来那种清健之美、那种迷人。归根结底,我是没有参透冬的魅力。我只知道,大多时候,人一瘦下来,不免枯瘠。而这些草、这些树、这些山,褪尽丰腴和繁华,竟是如此天然浑成,一派远意。 是的,季节过着过着就淡了,它是由繁华绚丽处来;花儿开着开着就淡了,它是从铅华深浓处归隐;心情过着过着就淡了,它由激流勇进、事事争先的头角峥嵘里悄然而退。 一日日删减冗余,我们抵达了冬天。冬,就是这样的一抹淡笔。它是给我们提供一个场,让我们也淡一淡、静一静,让纵横驰骋了一年的欲望冷一冷。腾出眼睛和心思,想些该想的事。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岁月,才愿意睁开眼去看看和懂得冬之美? 对酷厉寒冬坦然而喜的,该是男人吧,大山般的男人。冬山,反过来也如男人吧——沉沉稳稳、心胸博大的男人,喧嚣之后,内心的躁动、表层的浮华,一一褪去。枯寂的背后是丰实,霜气的后面是底气。没草了,没叶了,没绿色了,没生机了,光秃秃恰似人生荒寒之处。可是,分明看得见那硬朗、骨感,那清瘦、真实。它是一个有所坚持的人,在时光里,抬着他磊落清明的额。寒是寒的,清是清的,终是有所期待,等一场肥雪倒下来,天地一白,四方跃动,冬山成为天地间真正的虚室。知己来访,两袖诗风,吟一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词。 冬山静默,冬山期待,冬山将无数生灵揽在怀里,酣眠如神。它接受枯寂,接受简单,接受命运给予的所有,温和地等待某物某事的来临。 冬,只剩一腔水墨心意,素素的、闲闲的、淡远的,仿佛一个低沉的弱拍。这是冬的一种特质,却是人的一种修养。万千繁华,功名业绩,它是轻轻合拢掩藏起来了。它懂得收敛,懂得节制,懂得松弛,懂得舍弃,懂得有所不为,懂得适可而止。 冬天的人,可以超越冬啊,去懂得谦恭,懂得宽容,懂得优雅,懂得豁达洒脱,懂得冲和淡远,懂得抱了诗意的情怀、丰盈的精神,去领悟生命中更为深刻的内容。 悟透了冬,春意四起时,你的生命才会从容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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