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北方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藤野先生》一文中如是说。先生笔下的北方白菜,来自山东半岛之胶州,与绍兴贴隔壁的宁波人,大多也是称白菜为胶菜。 遥想当年,宁波江厦街正源、晋大、慈和、德和、福记等牙行里,是否有用红头绳挂起的胶菜,余生亦晚,未曾目睹,不得而知。在浙东漫漫湿冷的长日里,冷风吱吱钻到骨头里时仿佛会隐隐作痛,没有暖气的宁波人冻得“骨骨抖”。此时,选一棵卖相好一点的大白菜,最好是山东来的胶菜,色泽上,白要白得如山顶积雪,最好是水灵灵,绿叶子少点;外形上,得紧紧实实,松松垮垮的不选,烧一碗热乎乎泛着油泡的胶菜肉糊辣,总能让一个平淡冲和的人,吃出一丝丝热闹的暖意。 宁波人的主食以稻米为主,桌上时不时会有些汤汤卤卤,故而市井家常菜里少不了“汤”“羹”“浆”与“糊辣”。“汤”“羹”在全国各地菜肴里很常见,形式不一,唯浆与糊辣可称地道甬菜特色,譬如节庆菜肴、请客待亲、送年祭祖做羹饭,家家户户的桌上都少不了“七浆八浆”与“糊辣”, 浆与糊辣在宁波人日常饮食中扮演的角色可窥一斑。 浆与糊辣皆须勾芡,勾芡离不开淀粉,宁波人谓之“山粉”,一般都是山地番薯经过刨、洗、晒、磨等工序取之,以起浆后,晶莹剔透、滑腻的为上品。转浆,荤素皆可,但料较糊辣少,故稀薄些,典型的如夜开花豆瓣浆、天菜芯笋片浆、敲骨浆;糊辣,料多水少,较浆要浓厚得多,两者最大区别:“糊辣”勾芡起锅后还需浇一勺沸油覆于表面,甬菜糊辣的代表有胶菜肉糊辣、韭芽鳝丝糊辣。 糊辣,书面上多了一个“辣”字,外乡人难免要揣测:此菜与辣有关?非也!宁波人不嗜辣,做饭烧菜极少添辣椒。“辣”用在这里,纯属是个宁波方言的语气助词。糊辣,是冬季宴席里不可缺少的一道菜,皆因其比浆多了一勺沸油,正是这一勺沸油的覆盖,端上桌来久久不冷,更能保温。冬季宴席,宾客吃过冷盘,热炒未上,此时先上一道糊辣,最能暖胃,又兼承启,请客做东的主人家喜欢拿调羹搅拌,津液交流一番后,呈现一团和气与喧闹,继续侃天侃地说南道北。 不时不食。窃以为,非得倚赖寒冬,依赖风雪夜归人的辰光,正是胶菜肉糊辣欲上时。霜降后的白菜带着甜味,山东大白菜也运到了宁波,抑或取甬城本地黄芽菜切成细丝,加入半瘦半肥的猪肉丝炒过,番薯粉起浆后,添一勺沸油或麻油,这一碗古早味的胶菜肉糊辣,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 犹记得我第一次见岳父母,误打误撞而毫无准备。与她相识相恋,也不惧冬日夜晚凛冽的雪花飘起,两人手牵手,一路陪她走到寂寂无人的巷尾,仍依依不舍,不肯作别。未曾谋面的丈母娘听到声响,跑出房门连连招呼进屋吃晚饭,窘得我脸发烫,不好意思地跟进门。那年的雪,不是死样怪气地在屋顶上洒一点,而是鹅毛纷纷落下,雪天留客,没几句话的工夫,丈母娘斩了冰箱里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红膏呛蟹,端出清炖鲳鱼、油豆腐㸆肉,捧来一碗中央浇了麻油的胶菜肉糊辣,纵然天雪,寒意全无,鼻尖微汗,一番家长里短后,不知门外雪深已没足…… 世情冷暖,人心明灭,二十多年前的毛脚女婿,仓促懵懂上门,一只鹅、一条中华门也没拎。火热哒哒滚的胶菜肉糊辣落肚后,撑伞独行于昏黄的万家灯火中,走在回家的雪地里,冷风扑面,一路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也不再佝头缩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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